青蒲想着这一日三姑娘的所作所为。
起先,三姑娘是不顾她们的阻拦执意前往灵堂祭拜去世的苏老太爷。
接着又在灵堂遇见二老爷和三老爷,并通过三言两语改变了二少爷的前程。
在寿安堂,三姑娘于一众姑娘中出了风头,又得了府里老太太的眼。
继而,三姑娘明确拒绝了姨娘的邀请,并把姨娘送的糕点赏给了下人。
这一桩桩一件件,处处都透着诡异。
就好像一夕之间变了一个人,这种未知的恐惧折磨着丫鬟青蒲。
三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孙女,二老爷的嫡长女,沈老夫人的亲外孙女。
她该怎么办呢?姨娘还有后招么?
如果就此罢手,可还来得及?
她知道不能,姨娘岂会轻易地放过她。
从被派来曦棠院那日起,她便没有了退路,她和红绡,要做姨娘的眼睛、爪牙。
云湘院,沈纤云半靠在紫檀木花雕的躺椅上,半闭着眼儿,两根纤纤玉指轻敲着面前的矮几。
而她的对面,大丫鬟兰儿正禀着从青蒲那儿刚得的信。
“留宿在寿安堂?今晚?”随着兰儿点头,沈纤去原本慵懒的身子也从刚才的状态中倏然坐正。
她的脸背向琉璃灯座的方向,在暗影里带了些不明的晦色。
倒是长本事了,知道借力,以前也没看出这位嫡小姐还有这样的能耐。
兰儿没有听到回答,却也不敢多问,只心惊胆战的躬立着。
“姨娘……”终是忍不住低唤一声。
沈纤云轻声问:“老爷呢?”
“二老爷这时应在灵堂。”
“兰儿,去把我今儿做的糕点拣一些出来,我们去看二老爷。”
沈纤云是聪明人,如果说之前的她靠的是二老爷对沈氏的思念和爱屋及乌。
那么现在,她就要赌一个男人的习惯,赌在她多年小意的陪伴下,这浸入岁月的温柔能否打败那稍纵即逝的少年情意。
当沈姨娘一身素衣,纤纤若柳的身影出现在灵堂时。
徐娘未老,风韵犹存。
关键这女人还提着亲手做的吃食,眼里盛着浓浓的情意和担忧,苏二老爷并不意外的软了心肠。
“都这么晚了,谁让你来的?”
看似淡淡的轻斥,在这寂夜的对望里,莫名就带了些暧昧的味道。
沈姨娘羸弱的一笑,显然并未被男人的样子唬住,她不紧不慢的从兰儿手里接过吃食。
而苏二老爷则是就着女人的纤纤玉手吃了两块,又在她的贴心服侍下净手净脸。
末了,还看似无意的捏了捏女人的手心。
这一刻的苏绍云已经不会记得当初纳这个女人的初衷,也不过是为了让那位他不待见的稚儿有一个可以照顾她的人。
沈姨娘就着捏她的这只手,抓住机会滑入了男人宽厚的手掌。
“老爷!等母亲来后,妾身想让若儿跟着去住几天,她二老哥得中解元那时,便已捎话过来让孩子们去呢!”
苏绍云过了片刻才想起女人口中的母亲是谁。
多年前,也有一个女子在他耳边叫过那个人母亲。
想起早上见过的女儿,他心内似堵了些东西不太好受。
良久才回道:“好,就让文希和文若一起去吧!”
沈纤云身子一抖,不过是见了一面,就马上改变了老爷的初衷。
果然,只要老爷见到那张相似的面孔,内心深处的舐犊之情便会被引出来吧。
她一直哄着那个傻子,就是为了防着这一天。
这些年来,她无疑做得很成功。
沈纤云很快掩住眼里的那一抺厉色,抬起头时已然一派平静,无论是声音还是动作,都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柔顺。
“是,老爷!”
苏府影影绰绰的夜色里,主仆二人的影子被风灯拉成光怪陆离的形状。
丫鬟兰儿跟在主子身后,一脸的心惊胆颤。
偶尔一阵风吹过,也会让她突然寒毛竖立。
从灵堂回来的路上一直沉默无声,终于,沈纤云面对着沉沉的木门停了下来。
她的视线从面前的木门一路往上望,“云湘院”三个鎏金大字在风灯的照射下显得诡谲怪诞。
“云湘,湘云,云湘*……”沈纤云嘴里颠来倒去的念着,声音似梦似幻。
那三个鎏金大字一下变成了沈湘云的脸,笑得天真烂漫,不染尘俗。
她说:“纤云,你说他长什么样子?要是太丑我可不愿意,你去给我参谋参谋。”
“纤云纤云,你看到了吗?他长得可真好看!”
“真不敢相信我就要嫁给他了。”
“他的力气可真大,我都要生气了,可真疼啊!”
沈纤云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她站在新房外面,听着内室里传来男人的低哄和喘息,听着沈氏娇弱的求饶声。
夜是那样长,那些让人耳热心跳的声音仿佛无孔不入。
她当然知道,那是夫人的夫婿,他们做这一切天经地义。
可是,从第一次见到苏绍云,沈纤云就无法扼制的有了念想。
她不顾沈老夫人的反对,哄了沈氏执意跟过来。
沈纤云想不通,沈氏那样一个胸大无脑的女人,姑爷何以这般死心塌地。
过府不过三年,便怀了两胎,即便是沈氏孕中,她亦未得到亲近那人的机会,因为他根本看不到她。
是的,只要沈氏活着,他便看不到她!
还好,她死了,死状凄惨,死得其所……
光怪陆说离的夜色里,突然传来女子低低的自语和瘆人的笑声……
从这日开始,文希便在寿安堂住了下来,两日之后,她如愿以偿的见到了外祖母沈老夫人和大舅母宋氏。
沈姨娘和庶妹陪同在两人左右,她们无疑事先已经得到了消息。
沈老夫人相比苏老夫人要年轻精神些。
她穿着苍青色团花寿字纹的褙子,额上系着灰鼠皮抹额,额心点缀着一颗价值不菲的祖母绿宝石。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的向后梳成一个圆髻,额顶的部分已经有些花白了,不过面容一如记忆里那样淡淡的。
在沈老太太的身侧立着一位端丽的妇人,银盘脸,肤色白皙,稍显丰腴的身段盈盈的立在那儿,一身暗绿色绣折技纹的杭绸褙子质地柔软服贴。
文希扫眼扶着她右臂亲热说笑的庶妹,便知这位是大舅母了。
她安静的跟在祖母后边。
“外祖母!”
沈老夫人面色复杂的扶了她的身子细细端详。
“好孩子!你姨娘说你前些日还病着,可是好些了?”
沈老夫人的声音有些哽咽,文希抬起头去看她神色,眼圈有些红。
她忙道:“谢外祖母挂心,文希已大好了。”
说完又转身对宋氏见礼:“大舅母!”
宋氏淡淡的应了声,又听面前的女孩说道:“文希听说二表哥中了解元,在这里恭喜二表哥了,舅母可别忘了把话带到。”
面前的小丫头看起来乖顺了许多,但宋氏却怎么也提不起劲。
想到来时丈夫和她说过的话,一颗心好似扔在油锅里,说不出的煎熬。
文希礼节性的问过便罢。
庶妹文若这时却拉着宋氏的手臂,一脸爱娇的道:“还有若儿呢,舅母也别忘了帮若儿带话。”
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说什么都是可爱的。
没有姻缘的羁绊,宋氏倒不排斥应付她。
沈姨娘的兄嫂都在沈家做事,平日拜托他们的地方还多着。
寿安堂的敞厅里一时寒喧声不绝,等在场的人都话过一遍近况与寒温,沈老太太便要起身去灵堂。
苏老夫人见此便道:“三丫头!你带着你外祖母和大舅母一起过去吧!”
被点到名的文希有些激动,她正愁没有机会与外祖母独处呢,果然这些日在寿安堂不是白住的。
文希正要去扶外祖母,这时沈姨突然急急的站起来,“母亲,还是我陪您过去吧,文希病了才刚好……”
接着庶妹也站了起来,文希有些焦急的去看身旁的老人。
沈老太太拍拍她的手,示意那对沈姨娘留步。
庶妹扒着宋氏的手恋恋不舍,但终究没有再跟着。
出了寿安堂,沈老夫人对着身边的女孩儿幽幽的道:“生病了更该多走走!”
文希的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这一世她终于争取到了面见外祖母的机会。
她该说些什么呢?说外祖母收的养女苛待她这个亲外孙女。
说那对母女的心思歹毒,要小心她们觊觎二表哥。
还是问为什么这么些年对她避而不见?
她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最终只是叹口气,轻轻地问:“舅舅表哥们都好么?”
是的,前世那些咂摸过无数遍的念头,都变成了这一句最普通的问候。
她原也只想知道大家过得好不好啊!
小姑娘扬起的小脸纯挚而真诚,一双眼睛清亮得惊人。
沈老夫人仿佛穿过岁月的樊篱,望见了自已那个娇娇的女儿。
如果说苏二老爷对文希是怨的,那么沈老夫人是不敢面对。
这么些年,她一直回避不愿触碰的过去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呈现在面前。
当记忆的美好与疼痛一并涌来,沈老夫人那双淡淡的眼睛不可避免的蓄满了泪水。
这个与湘云有着七分相似的外孙女儿,她和自已血脉相系,她,是这样的美好!
终究是沈家对不住她。
文希感受到外祖母激动的情绪,她此时拥着自已的手臂在微微发抖,可她并没有太多的难受。
前世她怨过也念过,她们曾经抛弃了她,又帮助了她。
这一世,她亦希望外祖母一家安好,却也不会抱太多的希望。
文希把二人引到灵堂,苏二老爷扶着岳母奉上奠仪。
看着两人莫名和谐的侧颜,文希不知道心里是何感受。
“带我去你住的地方看看?”文希一惊,便见到老人家已经站在她面前,带着一丝拘谨讨好的笑意。
已经好几日没有回来曦棠院,丫鬟婆子们皆是一派懒散之景,三两唠嗑说笑,好不得意。
沈老太太坐在偏厅的椅子上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扫过室内的一应物什,末了便看着那些丫鬟推诿唠嗑。
当茶点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上来,连文希自已都觉得有些汗颜了。
原本她也只是想让外祖母见识她真实的处境而已。
等沈老夫人终于端起不知过了几冬的陈茶时,她的心里只感到一揪一揪的疼。
可是面前的女孩儿却是一脸天真的要帮她去祖母那里讨一点好茶来,她的眼睛清亮黝黑,照得见人影。
这是爱女湘云的女儿,她拼了性命生下的女儿,却在府里过着这样的日子。
沈家以为托付了人,以为做了该做的,殊不知她们错得离谱。
看着敞厅里简陋的陈设,想起云湘院那些出自沈府精良的布置与器具,沈老太太的眼里难以扼制的涌动一片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