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宅
雕花铜门缓缓敞开,暴雨冲刷着霍明杰凌乱的发丝,泥水顺着他破损的衬衫往下淌。
他顾不上擦拭脸上的雨水,踉跄着跌进玄关,波斯地毯瞬间洇开深色水痕。
水晶吊灯洒下冷光,将他狼狈的身影投在鎏金屏风上,恍若破碎的剪影。
客厅深处,霍老夫人戴着老花镜,枯瘦的手指捏着银剪,正专注地修剪着白玫瑰。
锋利的剪刀掠过花枝的瞬间,身后突然传来压抑的抽气声。
她动作一顿,老花镜滑到鼻尖,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十几天不见,向来矜贵的孙子竟瘦得脱了形,衬衫纽扣错位歪斜,脚踝还沾着不知何处蹭来的淤青。
“奶奶……”霍明杰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膝盖重重磕在地毯上。
他仰头望着老人鬓角新添的白发,泪水混着雨水砸在绣着缠枝莲的裙摆上。
银剪“当啷”一声掉在青瓷托盘里。霍老夫人颤抖着捧住孙子的脸,指腹抚过他眼下青黑的阴影,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明杰,你要走奶奶不拦你……”她的拇指轻轻擦过他干裂的嘴唇,
“可你总得为霍家留个后啊……”话音未落,浑浊的泪水己顺着松弛的皮肤滑进脖颈褶皱。
这么些天,霍老夫人也看透了、要走的人留不住。
霍明杰别过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车德善蜷缩在他怀里说“学长,我只想要你”的模样突然刺痛心脏
他慌忙抬手擦掉眼角的湿意,却蹭花了脸上的泥污:“奶奶,这些以后再说……”余光瞥见茶几上散落的药瓶,标签上“速效救心丸”的字样刺得他眼眶发烫。
“兰姨!”他猛地转身,声音惊得水晶吊灯上的流苏微微晃动。
身着藏青旗袍的兰姨立刻从侧厅转出,银盘里的药碗还冒着热气。
霍明杰接过瓷碗,跪在地上轻轻吹凉,又从兰姨手中接过蜜饯:“奶奶,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霍老夫人望着孙子通红的眼睛,颤抖着接过药碗,尽数喝下
霍明杰膝盖刚要撑起,腕间突然一紧。霍老夫人枯瘦的手指像鹰爪般扣住他的脉搏,雕花檀木扶手在她颤抖的掌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霍老夫人浑浊的眼底泛起执拗的光,另一只手从绣着金线牡丹的靠垫下抽出牛皮纸袋,边角被反复得发毛。
“明杰,你看看……”几张烫金镶边的照片簌簌落在他膝头,六七个年轻女孩的面容在水晶灯下流转。
有穿白大褂扎马尾的温柔笑意,有戴珍珠发箍倚着钢琴的端庄侧影,最上面那张旗袍女子撑着油纸伞立在太湖石旁,照片里的女孩们妆容精致,笑意温婉,却都抵不过记忆里那个歪头冲他笑的身影。
霍老夫人骨节明显突出的手指戳着照片,指甲缝里还沾着修剪花枝时的玫瑰汁液:“都是清白人家的姑娘,门当户对,生辰八字我都找人算过……”
“奶奶!”霍明杰的声音突然拔高,惊得客厅角落的古董座钟发出咔嗒轻响。
他看着霍老夫人骤然瑟缩的肩膀,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先去洗个澡。”霍明杰喉结滚动,将照片攥成褶皱的团、牛皮纸袋在掌心攥出褶皱,混合着汗渍的照片边缘刺得掌心生疼。
霍老夫人怔愣片刻,随即忙不迭点头,玉镯子在她手腕上撞出细碎声响:“是,该洗,该洗!”
她伸手去够茶几上的羊绒毯,却碰倒了青瓷花瓶,清水漫过修剪下来的玫瑰枝,血色花瓣顺着桌沿滴落在霍明杰脚边。
“快去吧……”老人絮絮叨叨地说着,干枯的嘴唇抖得不成形
霍明杰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上楼,皮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的汗水混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泪水,在衬衫领口晕开深色的痕迹。
霍明杰攥着皱巴巴的照片,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涩。
浴室蒸腾的水雾中,霍明杰仰着头,任由滚烫的水流冲刷脸颊。
水珠顺着凌乱的发梢坠落,在锁骨处汇成细流,冲刷着皮肤上未消的吻痕和指甲抓挠的红痕。
这些痕迹像烙在他身上的印记,每一道都在无声诉说着与车德善相处的日日夜夜——那些缠绵的低语、炽热的拥抱,此刻都化作利刃,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他机械地抹了把脸,指尖触到脸颊上被文件袋划伤的结痂,刺痛让他微微皱眉。
伸手关掉花洒,水珠在地面溅起细碎的水花,混着泡沫缓缓流向地漏。
镜面上凝结的水雾渐渐散去,露出他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眶,倒影里的自己狼狈又陌生。
裹着浴巾推开门,冷空气瞬间裹住潮湿的身体,他下意识打了个寒战。
抬眼却看见客厅的灯光亮得刺目,霍老夫人裹着羊绒披肩,坐在雕花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银耳羹。
老人枯瘦的手指攥着毛毯边角,听见动静立刻抬头,老花镜下滑到鼻尖,露出布满血丝却强撑着笑意的眼睛。
“明杰,来把这个喝了。”她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示意兰姨将碗端过来。
琥珀色的羹汤里漂浮着枸杞和红枣,在暖黄的灯光下泛着的光泽,却勾不起霍明杰半点食欲
“奶奶,您怎么还没休息?”他扯了扯浴巾,想挤出个笑,嘴角却只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霍老夫人拍了拍身边的空位,毛毯上还放着那几张被他揉皱又抚平的照片。
霍老夫人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推到他面前,干枯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女孩们的笑脸:“明杰,你选一个吧!”
霍明杰握着毛巾的手指骤然收紧,棉料被攥得发皱。
暖黄灯光下,西张照片平摊在胡桃木茶几上——烫金边框里,女孩们妆容精致、笑意温婉,可在他眼中,不过是模糊的色块拼凑。
指尖无意识着毛巾边缘,他忽然想起车德善系着围裙在厨房手忙脚乱的模样,那时对方回头冲他笑,眼睛里盛着比星光更亮的光。
“谁都一样”这句话卡在喉间,化作苦涩的叹息。
他垂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聚焦在照片上。
最终,他的指尖落在最右侧那张照片,女孩穿着白色校服,扎着马尾,捧着书本的模样青涩又乖巧
“就她吧”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被风一吹就散。
霍老夫人扶着老花镜的手猛地一颤,镜片后的浑浊眼睛瞬间睁大、她盯着孙子苍白的脸,试图从那抹刻意勾起的嘴角里找出熟悉的温度,却只看到一片空洞。
“好,明日奶奶就安排她上门……”老人的声音不自觉拔高,带着掩饰不住的惊喜与忐忑,干枯的手指反复着照片边缘,像是生怕这只是一场梦
霍明杰起身时,浴巾滑落些许,露出锁骨处未消退的红痕。
他动作顿了顿,迅速整理好浴袍,将所有情绪都藏进垂落的发丝里。
“奶奶,早些休息吧。”他弯腰时,发梢扫过霍老夫人手背,带着浴室残留的温热,却暖不化心底的寒冰。
转身的刹那,霍明杰瞥见玄关处的全身镜。
镜中人裹着松软的浴巾,发梢还滴着水,眉眼温润如旧,唯有通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角,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深吸一口气,挺首脊背,脚步稳健地迈向里屋、每一步,都像是在将自己的灵魂钉进名为“责任”的枷锁里。
外屋的灯光渐渐被甩在身后,霍明杰摸着黑推开卧室门
月光透过纱帘洒进来,他跌坐在床边,抓起枕头贴在脸上,试图从残留的气息里抓住些什么,却只闻到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他终于放任泪水决堤,在黑暗中无声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