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初的阳光穿过雕花木窗,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光影时,前院忽然响起静鞭三响。
我捏了捏袖口的银线,感觉到紫鹃在身后替我理了理月白宫装的裙角——这料子是宝钗昨日亲自挑的,素净得像雪,却在领口绣了一圈极细的缠枝莲,针脚密得几乎看不见。
"娘娘驾临!"
通报声撞着游廊的风铃荡开,我垂着眼跟着贾母往沁芳闸走。
老太太的拐杖点在青石板上,一下,两下,比往日慢了些。
我余光瞥见她鬓边的赤金步摇微微发颤,忽然想起昨夜她拉着我的手说:"明儿你站我身侧,别慌。"
鸾驾停在沁芳闸前,八个宫女扶着穿茜红翟衣的人影下来。
元春的凤冠在日头下闪着碎金,她抬眼时,我正好迎上那道目光——像从前在姑苏看寒潭,深,冷,却藏着一星火光。
"给娘娘请安。"贾母带着众人屈膝,我跟着低下去的瞬间,闻到一缕极淡的沉水香,是元春常用的。
"老祖宗快起。"她伸手虚扶,指尖擦过我手背时,我听见她压低的声音:"林妹妹穿这素色,倒比宫里那些锦绣更亮眼。"
我抬眼时正撞进她眼底的笑意,却又在她扫过人群时淡了——王夫人站在第三排,嘴角绷成一条线,手里的翡翠念珠转得飞快。
"妹妹们可准备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元春携着贾母的手往缀锦阁去,忽然转头问我。
我冲廊下的十二钗使了个眼色。
湘云抱着十二弦琴走在前头,琴面蒙着杏黄缎子,探春捧着笛套跟在她身侧,连向来冷清的惜春都攥着琵琶,指腹还沾着新磨的松香。
"昨日得了首新曲,名儿叫《梦醒金陵》。"我掀开琴上的缎子,琴弦在风里嗡鸣一声,"原是想让娘娘听听,这园子里的女儿,除了吟风弄月,也能唱自己的心事。"
元春的指尖在扶手上顿了顿,没说话。
琴声响起来时,我看见她眼尾微颤。
湘云的手在弦上走得急,像雨打新荷,探春的笛子跟着缠上来,是吴侬软语的调子。
唱词是我昨夜改了三遍的:"金钗何辜锁画楼,银笺空写少年愁。
他年若得东风力,吹破云笼放鹤游。"
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在廊角时,满院静得能听见宫灯流苏的轻响。
元春的帕子攥在掌心,指节泛着青白,我看见她喉结动了动,像是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好曲儿。"贾母拍着炕几笑,"到底是我这外孙女,总能整出些新鲜念头。"她转头对元春使眼色,"你妹妹还有更要紧的事要说,午宴上再细讲。"
午宴设在缀锦阁,紫檀圆桌摆着十二道精致冷盘。
我等众人动了箸,才从袖中摸出个青竹封套,双手奉给元春:"这是大观园改制的总纲,分了文化、教育、经济三板块,想请娘娘过目。"
她接过时,我注意到她腕上的翡翠镯——和我昨日戴的那只极像,是老太太当年的陪嫁。
"文化板块管诗社、画坊,教育板块设女学、医馆,经济板块......"我顿了顿,"由园里的姑娘媳妇们自管绣坊、花局,赚的银钱分作三份:一份添补公中用度,一份给辛苦的人发月钱,剩下的......"
"剩下的给那些想出园的丫头置嫁妆。"元春忽然接口,目光扫过封套上"女子自主"西个小楷,"林妹妹倒是敢想。"
王夫人的筷子"当啷"掉在瓷碟上:"这......这成何体统?"她捏着帕子要过来拿,被贾母用拐杖轻轻拦住:"你且看仔细了再说话。"
元春没理她,低头翻到最后一页,那里贴着我画的绣坊分红图。
她指节抵着下巴,忽然抬眼:"若推行起来,怕是要动不少人的奶酪。"
"所以才要娘娘拿主意。"我盯着她鬓边的东珠,那珠子在烛火里泛着暖光,像极了昨夜宝钗替我理被角时,鬓边的珍珠,"娘娘在宫里见得多,可知道这园子里的姑娘,有几个是真心爱那金丝笼?"
她没接话,合上册页端起茶盏,茶水在杯里晃出细碎的涟漪。
正说话间,前院忽然传来玉佩相撞的脆响。
我转头时,正看见宝玉掀帘进来,腰间的通灵玉撞在门框上,"当"的一声。
他今日穿了月白湖绉衫,发冠系得歪歪扭扭,显然是跑着来的。
"宝兄弟这是做什么?"薛姨妈笑着要拉他,被他侧身避开了。
宝玉喘着气,从怀里掏出个红绸包,"刺啦"一声撕开——是那纸"金玉良缘"的婚书。
碎纸片扑簌簌落在地上,像一场血色的雨。
"这劳什子算什么命定?"他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不过是大人手里的棋子,困着你,困着我,困着园子里所有想好好活的人!"
满座哗然。
王夫人脸色煞白,扶着椅背就要倒,被王熙凤眼疾手快搀住。
宝钗攥着帕子低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指尖在桌布上绞出个皱。
宝玉忽然单膝跪在我面前,从怀里捧出块木牌。
那木牌磨得极光滑,刻着"此生唯卿可依"六个字,边角还沾着木屑——想来是连夜刻的。
"林妹妹,"他仰头看我,眼睛亮得像星子,"从前我总说什么木石前盟,如今才明白,盟是要自己立的。
你若愿意,这木牌便是我给你的盟书。"
我觉得眼眶发热,伸手要扶他,却被贾母抢先一步。
老太太抹着眼泪笑:"好一对痴儿!
今日我就把话撂这儿——林丫头即日起便是我贾府的新妇!"
"好!"
一声清脆的喝彩撞破满室喧嚣。
我转头,看见李纨站在廊下,掌心拍得通红。
她素日总穿青灰衣裳,今日却换了件藕荷色夹袄,鬓边插着支银簪,是昨日我送她的,"姑娘们盼这一日,可盼了好久呢!"
跟着响起的掌声像潮水,从缀锦阁涌到游廊,惊得檐下的雀儿扑棱棱飞起来。
我望着宝玉发顶的碎发,忽然想起昨夜他在潇湘馆说的话:"我原以为只要守着园子里的人就好,可你让我明白,守着不如帮她们走出去。"
月上柳梢头时,小丫头捧着元妃的帖子来:"娘娘请林姑娘去正殿说话。"
正殿的鎏金烛台被点得透亮,烛火在风里晃出细碎的金斑。
元春倚着软枕,手边摆着那本改制总纲,见我进来,指了指旁边的绣墩:"坐吧。"
"你可知今日这一出,动了多少人的奶酪?"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忠顺王府的,王家的,甚至......"
"我知道。"我摸了摸腕上的翡翠镯,那是老太太的温度,"可若不动这些奶酪,园子里的姑娘们,就要做一辈子被供着的菩萨。"
她盯着我看了许久,忽然笑了:"你倒和我从前像,总想着要改点什么。"她从袖中摸出块金牌,"明日早朝,我会替你在皇上面前提一提这改制的事。"
金牌落在桌上,"当"的一声。
我正要谢她,外头忽然传来急骤的马蹄声。
一个太监掀帘进来,跪得膝盖撞在青砖上:"娘娘,忠顺王府的案子审出了新情由......王家涉了军械走私,陛下......陛下震怒,己下令彻查!"
元春的脸色瞬间煞白,金牌从她手里滑下来,在桌上滚了两滚,停在我脚边。
我弯腰去捡,指尖触到金牌的凉意,听见外头的更夫敲了三更——这夜,怕是要难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