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未亮便起了。
窗纸泛着鱼肚白时,紫鹃端来药盏,青瓷碗底还凝着水珠:"姑娘昨夜又翻了半宿《唐会要》,眼尾都青了。"我接过药汁,苦得舌尖发颤,倒笑出声:"今日要下的棋,比煎十副药都费神。"
辰时三刻,我站在书院后巷的茶楼二层。
木窗半开,能望见正门前的青石板路上己挤得水泄不通。
穿儒生长衫的、挑担子的、挎竹篮的,连梳着双髻的小丫头都踮着脚往里头张望——昨日我让小丫头们在各胡同口贴了"女子参政辩"的黄纸告示,果然勾得全京城的热闹魂都来了。
"看那台子!"楼下茶客的吆喝撞进窗来。
我探身望去,朱漆木台搭得比人还高,台边悬着"理不分男女"的红绸。
探春正踩着梯子往上爬,月白裙角被风掀起,露出靛青绣鞋。
她发间那朵海棠倒是稳当,许是早晨我给她别了双银簪。
"这姓贾的三姑娘,当真要和咱们大老爷们儿论道?"
"胡来!成何体统!"
底下士子们的议论像滚水锅里的气泡。
我攥紧茶盏,指节发疼——昨日张阁老在朝上骂《女学旬刊》时,我便知今日必有一场硬仗。
可越是有人跳脚,这火才烧得越旺。
"各位乡邻!"探春的声音清清脆脆炸开来。
她站在台中央,脊背挺得像根青竹:"今日辩题,女子该不该参政?
小女子先抛砖——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莫不是怕女子读了书,便要抢了你们的官印?"
台下哄然。
有个穿墨绿首裰的年轻士子涨红了脸:"妇人无仪,安能议政!"探春眼尾一挑,从袖中抖出卷纸:"这是本朝《列女传》,里头写着孝庄太后助顺治爷定鼎中原,写着于夫人替夫断案二十载无错判——她们无仪?"
我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喉间发暖。
这丫头昨夜在潇湘馆背了半宿史料,连茶盏都碰翻了两回,如今倒比我还利落。
巳时二刻,日头爬过东墙。
人群里挤进来个灰袍老者,须发散乱如草,手里举着戒尺:"竖子妄言!
妇人掌政,必祸家国!
汉有吕雉,唐有武曌,哪回不是血流成河?"
我心尖一跳——这是国子监的陈老学究,最是守旧。
昨日张阁老的折子,怕有他半份笔墨。
探春却笑了,笑得像春日里第一朵开的桃花:"老丈说吕雉乱汉,可高祖在时,她协理朝政十载,萧相国都赞'内事不决问后';说武曌乱唐,可她开殿试、创武举,天下进士半数出自她手。
乱政的是妇人吗?
是那等自己无德,偏要推给女子的!"
"好!"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茶棚里的挑夫拍着桌子喝彩,卖糖葫芦的小老儿把糖葫芦往担子上一插:"这姑娘说得在理!
我家那口子管着三亩地的账,比我算得明白多咧!"
陈老学究的戒尺"啪"地拍在台板上,震得海棠花都落了一朵。
我捏着袖中丝帕,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该妙玉上场了。
午时三刻,日头正烈。
穿月白道袍的妙玉从人群后走出来,发间玉簪闪着冷光。
她往台上一站,连陈老学究都闭了嘴——到底是带发修行的菩萨,连气场都压人三分。
"各位请静。"她声音清冽如泉,展开一卷洒金笺:"这是林姑娘嘱我带来的《历代女官录》。"台下霎时静得能听见蝉鸣。"自周有内宰掌宫府之治,汉有女史典文案,唐有上官婉儿参决百司奏表,至本朝,孝康章皇后协理户部三年,库银盈余三成——"她抬眼扫过众人,"这二十余例,可算'祸及家国'?"
陈老学究的胡子抖成了乱麻。
有年轻士子挤到台前,踮脚去看那卷书:"真...真有孝康皇后的批文?"妙玉将洒金笺往台边一展,我望见那边角确实盖着"内廷用印"的朱红——昨日我让司棋连夜去史馆抄的,连掌事太监都收了我半匣子茉莉花茶。
未时风暖。
远处传来铜锣响,八名穿青衫的差役分开人群。
李纨走在最前,月白缎子裙角沾着点泥星子,发簪却一丝不乱——到底是管了十年家的,连出巡都带着荣国府的利落劲儿。
"列位。"她站在台侧,声音不高却沉得像钟:"太子殿下新立的监察司,今日起与女学书院共办'政务实务班'。"人群霎时炸开,有士子扯着嗓子问:"学什么?"
"刑名断案、钱粮算盘、兵法策论。"李纨指尖敲了敲腰间的银钥匙——那是她管账房时的老习惯,"不论男女,考得进便学。
学完了,监察司挑人当书吏。"
"我要报!"
"算我一个!"
几个穿短打的年轻人挤到前头,眼睛亮得像火把。
我望着他们涨红的脸,突然想起昨日在东宫,太子问我"为何选李纨"时,我答的那句:"她最懂,这世上想做事的,不只有穿官靴的。"
黄昏的霞色漫上粉墙时,人群渐渐散了。
我站在茶楼角落,看探春蹲在台边捡那朵落了的海棠,妙玉替她别回鬓角;看李纨被几个老学究围着问课程,指尖还在敲钥匙;看宝玉挤在人群最后,冲我站的窗户方向挑眉——他那月白长衫上沾了草屑,定是蹲在墙根听了半日。
"林妹妹好手段。"他不知何时上了楼,茶盏往我面前一放,"这哪是辩论会,分明是把女学的根,扎进全京城人心里了。"我端起茶盏,茉莉香裹着暖意漫上来:"真正的根,在那些挤着报名的年轻人心里。
庙堂上的棋盘,终是要换棋子的。"
楼下传来马蹄声。
我凑到窗边,见大道上腾起一片黄尘,三匹快马正往书院方向奔来。
带头的骑手腰间挂着明黄缎子,在暮色里晃得人眼晕——那是宫里的传旨官。
宝玉也望见了,皱眉道:"这时候传旨..."我望着尘烟里越来越清晰的马影,把茶盏轻轻放下。
茶水温温的,熨着掌心。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