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军区总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与窗外聒噪的蝉鸣混杂在一起,让人无端生出一丝烦躁。
裴温柔却丝毫没有被影响,她正围着一张病床团团转,床上的战友李强抱着打了石膏的腿,疼得龇牙咧嘴。
“我说你小子也太不小心了,训练的时候怎么能分心呢?”裴温柔一边数落,一边利索地给他掖好被角。
“温柔姐,你就别念叨我了,腿都快断了。”李强苦着脸。
病房门被推开,一道清冷的身影走了进来。
男人穿着一身洁白的医生袍,身形挺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一汪深潭,不带任何情绪。
他手里拿着病历本,目光落在李强的石膏腿上。
“宋医生。”护士跟在后面,小声地介绍。
宋祁瑜“嗯”了一声,声音也如他的人一般,清冽干净。
他俯身检查了一下李强的腿,动作专业而迅速,全程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裴温柔的眼睛却首了。
她见过各式各样的兵哥哥,硬朗的,爽朗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他就像冬日里最干净的一捧雪,冷峻,疏离,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医生,我战友的腿怎么样了?严重吗?会不会留下后遗症?以后还能参加训练吗?”裴温柔一连串的问题炮珠似的砸了过去。
宋祁瑜终于抬眼看了她一下,眼神平静无波,他扶了扶眼镜,惜字如金地回答:“骨裂,静养,按时复查。”
说完,他便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再没有看她一眼。
裴温柔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痒痒的,麻麻的。
从那天起,军区总医院多了一道靓丽又“烦人”的风景线。
只要一有空,裴温柔就往宋祁瑜的办公室跑。
今天送个苹果,明天带点家乡特产,嘴里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从部队的训练聊到食堂的饭菜,叽叽喳喳,像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
宋祁瑜起初觉得她很麻烦,一个女同志,怎么能这么没有边界感。
他多数时候都埋首于病历和医学书籍中,任由她在一旁自说自话,只偶尔用“嗯”、“知道”、“还好”来回应。
可一个月下来,那道活泼的身影和清脆的声音,竟像水滴石穿一般,在他规律枯燥的生活里凿开了一道缝。
有时候到了下午,他会不自觉地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心里想着,那个聒噪的女人今天怎么还没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己经习惯了这份吵闹时,裴温柔却忽然消失了。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半个月。
医院的走廊恢复了往日的安静,他的办公室也再没有不请自来的访客。
宋祁瑜发现,这种安静让他有些不适应,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点什么。
这天下班,宋祁瑜走出医院大门,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远处,一道身影倚着白杨树,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是一个穿着淡黄色连衣裙的女孩,裙摆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她没有穿军装,一头利落的短发衬得脖颈修长白皙,明眸皓齿,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竟有几分让人挪不开眼的明艳。
宋祁瑜愣了一下,才认出那是裴温柔。
她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裴温柔看到他,眼睛一亮,快步走了过来,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张:“宋医生,下班了?我请你吃饭吧。”
宋祁瑜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鬼使神差地,他点了下头。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街上新开的饭店不少。
两人随便找了一家看起来干净整洁的馆子坐下。
饭桌上,裴温柔又恢复了往日的活泼,只是话语间,少了些刻意的讨好,多了几分真诚。
吃完饭,在回去的路上,裴温柔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宋祁瑜:“宋祁瑜,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的对象吗?”
路灯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地上,宋祁瑜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抱歉,我们不合适。”
裴温柔眼里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肩膀也垮了下来。
但只是一瞬,她又深吸一口气,重新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蹦蹦跳跳地退后两步,朝他挥手:“没关系!那我下次休假再来找你玩!再见!”
宋祁瑜想说“不用了”,可看着她那双明明在笑,却又透着掩不住的难过的眼睛,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最终,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裴温柔看到他的动作,脸上的笑容终于变得真实起来,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开心地转身跑远了。
从那之后,每周休假,裴温柔都会来找宋祁瑜。
她学会了做饭,特意跟家里的阿姨请教,每次都带着一个精致的饭盒。
若是两人出去吃,她就把饭盒留下,让宋祁瑜第二天热了当午饭。
若是赶上他值夜班,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等他,等他忙完了,再把温热的饭菜递到他手上,陪他说说话。
宋祁瑜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后来的默许,再到最后的习惯。
他办公室的抽屉里,总会放着她带来的各种小零食,他的胃,也被她养得准时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西个月。
这天,裴温柔又提着保温饭盒,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走向宋祁瑜的办公室。
刚到走廊拐角,她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
不远处,宋祁瑜正微微俯身,一手扶住女孩的肩膀,女孩半个身体靠在他身上。
“哐当!”
裴温柔手中的饭盒应声落地,里面的汤菜洒了一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宋祁瑜猛地抬头望过来,走廊里却空空如也,只有那个翻倒的饭盒孤零零地躺在地上。
他瞳孔骤然一缩,那个饭盒他认得,是裴温柔的。
他几乎是立刻推开怀里的女孩,脸色瞬间冷了下来,声音像是淬了冰:“你的脚只是扭伤,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换个医生看。”
说完,他看也不看那个错愕的女孩,快步捡起地上的饭盒追了出去。
可是医院内外,他找遍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从那天起,裴温柔再也没有出现过。
宋祁瑜的心情差到了极点,整个人比以前更加冷漠。
他把那个饭盒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了办公桌最里面的抽屉里,可那个饭盒的主人,却像是从他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再次见到裴温柔,是在冰冷的手术室里。
刺耳的警报声划破了医院的宁静,一辆急救平车被飞速推进来。
“伤者,女,二十二岁,腹部中枪,失血过多,己陷入昏迷!”
宋祁瑜作为主刀医生,快步上前,当他看清平车上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时,整个大脑“嗡”的一声,所有的声音瞬间远去。
是她。
是裴温柔。
可也只是一瞬间的空白,他整个人又变得格外的冷静,冷静到可怕。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思想分开了,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戴上手套,拿起手术刀,条理清晰地发出指令。
“准备输血。”
“钳子。”
“纱布。”
他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地避开重要器官,将那枚嵌在血肉里的子弹取了出来。
缝合的针线在他指尖穿梭,平稳而迅速。
当最后一针落下,手术成功,裴温柔被护士推出手术室的那一刻,那股支撑着他的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空。
宋祁瑜身体一软,猛地靠在墙上,缓缓瘫坐在地,竟再也站不起来。
裴温柔的手术很成功,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宋祁瑜换下手术服,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到监护室外,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里面静静躺着的人。
这时,几个穿着军装,肩上扛着将星的人匆匆赶来,为首的中年男人面容威严,眉眼间竟和裴温柔有几分相似。
宋祁瑜认出那是军区的裴司令。
他走上前,想以主治医生的身份说明一下病情,可裴司令夫妇的目光只焦急地锁定在病房里,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祝南星拉住一个路过的护士,声音都在发抖。
宋祁瑜站在一旁,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第一次尝到了被彻底无视的滋味。
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陌生医生,与病床上的那个人,再无半分关系。
走廊里的灯光清冷地照在他身上,宋祁瑜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忽然觉得,那个被他锁在抽屉里的饭盒,从未有过的滚烫。
“这位是主治医生,宋医生,他最了解情况。”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过来,让宋祁瑜无端升起一股紧张。
他有条有理的和他们说了下情况,裴司令握着他的手表示感谢,而裴温柔的母亲也是眼眶含泪。
宋祁瑜紧紧握住了拳头,目光看向只有微薄呼吸的裴温柔,心脏突突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