阜昌四年秋,淮河北岸的颍州像一具浸泡在药水里的尸骸——表面尚存人形,內里早已溃烂。
淮河北岸三十里的荒凉荒野,杂草灌木肆意蔓延,淮河水位下降,露出大片淤泥河床,掩盖了昔日北宋的良田沃土。迁界令颁行不过三年,曾经的繁华商埠已成野兽乐园,村落已成废墟,唯有断垣断壁间的野狗低吠,与淮河对岸明国寿春的炊烟遥相呼应。而南岸寿春城头的明国旗帜在暮色中猎猎招展,绣着「舟山水师」的艨艟巨舰正逆流而上,船头火炮反射着森冷寒光。
淤泥堆积的老渡口,几丛芦苇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三个黑影蹲伏在歪斜的木栈桥下,最瘦小那个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漏出的血珠滴在泛黄的芦苇叶上——是痨病鬼李二。
「死瘸子!抖什么?」独眼龙王五踹了他一脚,「明国水师的巡哨船两个时辰才过一趟!」
拄枣木棍的赵瘸子盯着对岸,喉咙里咕哝:「寿春码头现在挂的是‘大明寿春市’的灯笼,听说那边一张银钞能换咱这儿的百十贯阜昌通宝…」他忽然噤声,芦苇荡里传来细碎的水声。
一艘用猪尿脬充气捆扎的筏子悄无声息地靠岸。筏上青年浑身湿透,怀里紧抱个油布包裹。李二扑上去就要抢,却被青年反手一刀划开衣襟——包裹里滚出三块刻着「永乐通宝」的铜板。「假的!」王五咒骂着去摸匕首。
青年突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箭伤:「这是老子从死人身上扒的!真的银钞在寿铺掌柜手里,五千两够买下整个颍上县!」
颍上县南城门早被拆毁当柴烧了,残存的壕沟成了天然坟场。几个黑影提着灯笼在尸堆里挑挑拣拣,领头的是个穿绸缎大褂的矮胖子——原颍州盐商赵德昌,如今转行倒卖人肉。
「这具女尸大腿肉还新鲜,」他捏着尸体的下巴说,「孝敬完刘都统,剩下的卖给下蔡县的山野黑店。」
天蒙蒙亮,颍州城墙根下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昨夜偷渡失败的流民成了野狗的食物,几个还活着的老幼蜷缩在断墙后,嘴里嚼着不知从哪捡来的树皮。
「爷爷…我饿…」八岁的小丫头把最后半块烂布塞进嘴里。老人干瘪的手伸进破棉袄,摸出块带血的玉佩:「乖囡,等夜里…把这个交给寿春码头的红头巾…」
话音未落,城墙上响起梆子声。几个挎刀的伪齐士兵狞笑着往下撒石灰粉,呛人的白烟中传来声声惨叫。小丫头突然爬起来,跌跌撞撞朝淮河方向跑去。
城墙上,伪齐巡逻队正舔着嘴唇数铜钱:「二十个流民尸体,能领三钱银子。」身旁的士兵突然指向河面:「头儿,那漂过来的是啥?」
顺河漂流的是具的尸体,穿着撕烂的官服,胸前挂着一枚刻「大齐转运使」的木牌。最渗人的是,尸体腹部被人剖开,塞满带刺的菱角,随着水流轻轻摇晃,像极了淮河特产的莲蓬。
颖州城内,残破巷弄勉强聚着数千户,多是从金占区逃来的顺民与周边农民,勉强苟活。城头狗头旗耷拉,旗杆下,黏竿处的暗探如鬼魅出没,监视着每一个试图南渡的身影。
寅时末,颖州城西的废弃巷口,数百顺民与农民聚在无皮枯死槐树下,准备每日清晨的三跪九叩。人群多从河北、山东逃来,因不愿剃辫为奴伺候金人老爷,流落伪齐,却发现颖州比金占区更糟糕。他们衣衫破旧,手握黍饼,眼神麻木。
里正马六,原是颖州小吏,投靠伪齐后腰挂狗头旗徽,扯着嗓子喊:「跪!向燕京叩首!」
众人缓缓跪下,泥地已被膝盖压出凹痕。老妇陈氏,年近六十,双手颤抖,叩首时低声咒骂:「女真狗,刘豫狗,逼俺们跪到死!」她身旁的孙女小花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奶奶,别说了,黏竿处的眼线盯着呢!」
巷尾,一个黑衣人影闪过,手按刀柄,目光如鹰。昨夜,城东的酒肆老板因叩首时嘀咕「卖国贼」,被黏竿处拖走,至今无踪。
「转!向汴京叩首!」马六喊得有气无力,显然也厌倦了这羞辱的仪式。
人群转身,面向西北的伪齐都城汴京,再次三跪九叩。狗头旗在晨雾中摇曳,彷佛压在每人心头的巨石。陈氏叩到最后一下,额头渗出血丝,喃喃道:「祖宗啊,俺陈氏一门,靖康年间死光了,还要跪这狗头皇帝……」
叩毕,人群散去,有人回破屋,有人去城外庄园做苦力,更多人偷偷望向淮河南岸的寿春。
那里,明国的铁路工地和工厂集市的噪音隐约可见,传闻那里的火器能打得金兵满地找牙。陈氏低声对小花道:「忍着,俺听说义军在熊耳山,迟早杀过来!」
巷角,一双锐利的眼从破墙后收回。那是潜伏义军的探子李二狗,腰间藏着短匕,准备今晚混入走私船,送情报到寿春。
卯时,颖州县衙破败的堂内,县令张文贵斜靠在胡床上,面前一盘黍粥早已冷透。他年约五十,原是北宋乡绅,靖康后投伪齐,靠献媚得了这伪县令的位子。堂前,正绿狗头旗的破洞,彷佛嘲笑他的无能。
「大人!」书吏王七匆匆跑进,手中捏着一封汴京急报,「河南国主催粮!说三日内要两千石黍米,否则拿您问罪!」
张文贵脸色一白,拍案道:「两千石?颖州库房连一百石都凑不齐!这破烂城池,半数人连饭都吃不上,哪来的粮?」
王七压低声音:「大人,国主最近又在挖宋室皇陵,听说连哲宗的永泰陵都刨了!他急着筹军饷再攻商丘,黏竿处盯得紧,咱们不交粮,怕是要掉脑袋!」
张文贵擦了把冷汗,咬牙道:「去!把城外的庄园再榨一遍!还有,派人巡淮河,抓几个偷渡的,说他们通明军,换点赏钱!」
王七苦笑:「大人,绿鍪军自从板渚被烧,早就吓破了胆,哪敢巡河?前日派去淮河的二十人,回来时一半脑袋挂在树上,说是义军干的!」
张文贵瘫坐回椅,喃喃道:「杨再兴这贼寇,烧了板渚还不够,现在又在颖州闹腾……罢了,写封奏疏,说颖州民穷财尽,求国主宽限!」
他提笔的手微微发抖,窗外一阵寒风吹过,狗头旗猎猎作响,彷佛预示这伪县衙的末日。
巳时,颖州城外,淮河北岸的凄凉荒野,杂草灌木丛生,掩盖了昔日的渡口。迁界禁海两三年,村落荒废,唯有几条隐秘小径通向河边,供走私者与偷渡者冒死南渡。对岸,寿春的明国旗帜隐约可见,铁路的汽笛声偶尔传来,彷佛希望的低语。
河边一处芦苇丛中,走私头子赵老三正指挥几个汉子,将一筐黍米与皮革装上小船。他年约四十,原是陈留的商贩,金军迁界后转做走私,与明国寿春的商人交易火器与布匹。今晚,他还要带一个偷渡者——义军探子李二狗——南渡。
「快点!」赵老三压低声音,瞥了眼河岸,「黏竿处的眼线最近盯得紧,昨夜老刘的船被截,满船货没了,人也没了!」
一个汉子低声道:「三哥,听说明军的铁路修到寿春,火器能打得金兵满地找牙。咱们这点货,能换几把火铳不?」
赵老三冷笑:「火铳?明军看得紧,换点布匹就不错了!不过,义军的李兄弟说,杨再兴在熊耳山备了火油,准备烧伪齐的粮车。咱们帮帮忙,说不定能搭上明军的线!」
李二狗藏在芦苇中,低声道:「三哥,今晚送我过河,义军有赏!商丘的赵立将军也派了死士,准备在板渚会合!」
赵老三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他知道,伪齐的狗头旗气数将尽,颖州的焦土荒野,迟早会燃起复仇的火光。
午时,颖州城外的绿鍪军营盘,烟尘滚滚。校尉刘黑虎叉腰站在校场,骂得唾沫横飞:「一群废物!昨夜巡河又折了八人,连义军的影子都没瞧见!河南国主下了死令,三日内不抓到偷渡的探子,全营都要掉脑袋!」
士卒低头不语,正绿狗头旗下的盔甲破旧,许多人连短鋋都握不稳。他们多是伪齐强征的农民,勉强披上绿鍪军的铁甲,却无心为狗头旗卖命。旗杆上的狗头旗破烂不堪,被风吹得耷拉,彷佛嘲笑这支军队的无能。
「校尉!」一个斥候跌跌撞撞跑进,气喘吁吁,「淮河北岸发现火光!还有传言,寿春的明军派了细作,正往颖州来!」
刘黑虎脸色铁青,踢翻身边的粮袋:「明军?还有杨再兴这帮贼寇,烧了板渚还不够,现在又来捣乱!」
他望向淮河对岸,寿春的炊烟隐约可见,传闻明军的铁路与火器已威胁伪齐命脉。刘黑虎心底一寒,摸了摸腰间的短鋋,低声道:「弟兄们,加紧巡河!谁敢偷懒,老子亲手剁了他!」
士卒勉强应声,无人敢看那狗头旗。他们知道,绿鍪军的日子不长了——连河南国主刘豫都自身难保,遑论这残破的颖州。
酉时,夕阳如血,染红淮河北岸的废土荒野。河边一处隐秘的芦苇丛中,李二狗与赵老三蹲在小船旁,低声商议。船上装着黍米与皮革,还有李二狗藏着的义军密信,准备今晚送往寿春。
「三哥,」李二狗压低声音,指着河对岸,「明军的铁路火光在那儿,义军的火油也备好了。烧了伪齐的粮车,商丘的赵立将军会派死士接应,五日后在板渚会合!」
赵老三点头,眼中燃起希望:「好!俺帮你过河,顺便换点明军的布匹。狗头旗害得俺家破人亡,这笔账,总得算!」
小船缓缓驶入淮河,芦苇摇曳,掩盖了水声。远处,颖州城头的狗头旗在暮色中耷拉,黏竿处的暗探隐于暗处,却未察觉这暗流的火种。
河对岸,寿春的日月旗帜迎风招展,铁路的汽笛声低鸣,彷佛在召唤北土之民。船头,李二狗握紧短匕,额上的白孝布映着夕阳,为北宋皇陵的血债发誓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