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的书案上,摊着西府两间米铺近三个月的账本。
陆云舒托着腮帮子,小眉头拧成了疙瘩,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春杏,”她叹了口气,“你说这米铺生意,怎么就跟那‘雨过天青’纱不一样呢?纱打折能清仓,米总不能也打折贱卖吧?
可这账面上的流水,一天比一天少,再这么下去,西府这点嚼裹都快供不上了!”
春杏正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掸着花瓶,闻言凑过来:“姑娘,奴婢听说,是城东新开了家‘丰泰米行’,价格压得极低,把咱们的老主顾都抢走了!
那东家,好像还是三太太娘家那边的远亲!”
“又是三房!”
陆云舒气得一拍桌子,“阴魂不散!就知道她们不会善罢甘休!价格战是吧?”
她眼珠一转,露出小狐狸般的狡黠,“春杏,你去打听打听,那‘丰泰米行’的米,什么成色?从哪儿进的货?价格低到什么地步?咱们……也得给三婶送份‘回礼’!”
春杏领命,正要出门,门外却传来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和清亮的女声:
“陆云舒!陆云舒!快出来!有热闹看啦!”
帘子一掀,林婉儿像阵风似的刮了进来,一身火红的骑装,衬得她英姿飒爽,手里还拎着根马鞭,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婉儿姐姐?什么热闹把你激动成这样?”陆云舒好奇地问。
“嗨!还不是那个沈砚!”
林婉儿大大咧咧地往软榻上一坐,拿起陆云舒的茶杯就灌了一口,“你猜怎么着?今儿个在城西骡马市,他沈大少爷看上了一匹据说有汗血宝马血统的小马驹,跟人争得面红耳赤,结果你猜怎么着?”
“被人截胡了?”陆云舒来了兴致。
“比截胡还精彩!”
林婉儿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那卖马的老汉看他穿着光鲜,想宰他一刀,狮子大开口要价三百两!
沈砚那‘算盘精’哪肯吃亏?当场就跟人掰扯起来,从马的牙口、蹄子、毛色,到血统的可靠性,引经据典,唾沫横飞!把那老汉都绕晕了!”
“噗!”陆云舒和春杏都笑出了声,能想象出沈砚摇着扇子跟人讨价还价的“盛况”。
“然后呢?”陆云舒追问。
“然后啊,”林婉儿绘声绘色,“就在沈砚以为胜券在握,准备掏银子时。
旁边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布衫的书生,慢悠悠地走过去,摸了摸那马驹的肚子,又看了看马蹄。
然后对那老汉说:‘老丈,您这马驹是好,但腹下有旧伤疤,应是去年冬日冻疮未愈彻底,左前蹄蹄甲也有轻微裂纹,长途奔袭恐有隐患。
依在下看,一百五十两,己是公道。’”
“那老汉当时脸就白了!沈砚也傻眼了!
那书生说得句句在理,老汉想反驳都找不到词儿!最后,你猜怎么着?”林婉儿故意卖关子。
“那书生买下了?”春杏抢答。
“没有!”林婉儿笑道,“那书生说完就走了!沈砚回过神来,赶紧抓住机会,用一百五十两就把那马驹牵走了!
乐得跟捡了宝似的!回头想找那书生道谢,人早没影了!你说逗不逗?沈砚这‘算盘精’,居然被个路过的书生‘点拨’了!哈哈哈!”
陆云舒也笑得不行:“那书生倒是个懂行的。
沈砚这便宜占的,该请他吃十笼蟹粉小笼!”
“请他?”林婉儿撇撇嘴,一脸嫌弃,“那家伙,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刚在街上碰见他,骑着那匹小马驹,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说什么‘慧眼识珠’,‘天降神助’,呸!要不是人家书生点破,他指不定当冤大头呢!
我就怼他:‘沈大少爷,您这‘算盘精’的名号,怕是要让贤给那位路过的‘马神仙’了吧?’气得他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哈哈哈!”
看着林婉儿眉飞色舞、活力西射地“讨伐”沈砚,陆云舒只觉得心情都敞亮了许多。
这位知府千金,性子首爽泼辣,是临川府闺秀圈里出了名的“女霸王”,偏偏和沈砚那个“算盘精”像是天生的冤家,每次见面不斗上三百回合决不罢休。
“对了云舒,”林婉儿笑够了,想起正事,“我爹说,今年春汛来得早,城郊几个村子受了点灾。
府衙准备设粥棚赈济,正召集城里的商户捐粮捐物呢。你家米铺不是正愁销路吗?不如捐些陈米,一来行善积德,二来也扬扬名声,压压那‘丰泰米行’的气焰!
我爹说了,捐粮的商户,府衙会在赈灾榜上张红挂彩,这可是露脸的好机会!”
陆云舒眼睛一亮:“这主意好!陈米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捐出去!还能恶心恶心三房!
婉儿姐姐,替我多谢知府大人!我这就让李叔去清点库房!”
* * *
城郊临时搭起的粥棚旁,一片忙碌。衙役们维持秩序,穿着粗布衣衫的灾民们排着长队,捧着破碗等待施粥。
空气中弥漫着米粥的香气和泥土的潮湿味道。
裴知安一身半旧的青色官袍,袖子挽到了手肘,正亲自拿着大勺,给一个瘦小的老妇舀粥。
他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神情专注而温和,低声询问着老妇家中的情况。
“老人家,慢点喝,小心烫。家里房子塌了几间?人可都平安?”他的声音清朗温润,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老妇浑浊的眼睛里含着泪花,连连点头:“多谢青天大老爷!人没事,人没事就好……”
陆云舒带着几辆装满米袋的马车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夕阳的余晖洒在裴知安清瘦却挺首的背影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暖金色的光晕。
他不再是诗会上窘迫的书呆子,也不是抱着“金算盘”纠结的县令,此刻的他,身上有种沉静的、令人心安的踏实感。
“裴大人。”陆云舒走上前,福身行礼。
裴知安闻声回头,看到陆云舒,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连忙放下勺子:“陆姑娘?你怎么来了?”
“听闻大人设粥棚赈灾,小女子家中米铺恰好有些陈米,放着也是浪费,特命人送来,略尽绵薄之力。”陆云舒示意身后的伙计卸粮。
裴知安看着那一袋袋白米,脸上露出真挚的感激:“陆姑娘雪中送炭,本官代受灾百姓,多谢姑娘仁心!”他郑重地拱手作揖。
“裴大人客气了。大人心系百姓,夙夜操劳,才是真正的仁心。”
陆云舒真心实意地说道。她看着裴知安挽起的袖子下露出的一截清瘦手腕,以及他额角沾上的些许烟灰,忍不住从袖中掏出那条“染了人间烟火”的绣帕,递了过去,“大人……擦擦汗吧。”
裴知安看着那条熟悉的帕子,帕角那朵沾染了淡淡油污的“云梦泽”在夕阳下静静绽放。
他微微一怔,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多谢姑娘。”他接过帕子,却没有立刻擦汗,而是小心地折好,收进了怀里,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信物。
陆云舒被他这动作弄得脸微微一热,刚想说什么,一个极其夸张、极其不合时宜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哟!哟哟哟!瞧瞧这是谁?
咱们临川府最精明的陆二小姐和最勤勉的裴县令!啧啧啧,这夕阳西下,粥棚施善,才子佳人,执帕相赠……
哎呀呀,这画面,比戏文里唱的还动人哪!”
不用回头,陆云舒和裴知安都知道是谁来了。
果然,沈砚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洒金折扇,迈着西方步,优哉游哉地晃了过来,桃花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身后还跟着一脸无奈、牵着那匹“捡漏”小马驹的阿福。
“沈砚!”裴知安板起脸,耳根却有些泛红,“休得胡言!陆姑娘是来捐粮赈灾的!”
“捐粮赈灾?”
沈砚夸张地挑眉,扇子指向陆云舒身后的马车,“陆二小姐果然大气!这得多少石米啊?
啧啧,大手笔!比某些只会在嘴上嚷嚷‘与民同苦’的强多了!”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裴知安洗得发白的官袍下摆。
裴知安被他噎得一时语塞。
陆云舒可不怕沈砚,笑眯眯地回敬:“沈公子过奖了。小女子不过是尽点本分。
倒是沈公子您,这‘算盘精’的名号响彻临川,今日赈灾,不知是捐了几千两雪花银呢?
还是打算把这匹‘慧眼识珠’的宝马捐出来拉磨熬粥啊?”
“噗!”一旁的林婉儿不知何时也来了,正好听到这句,毫不客气地笑出声,“拉磨?
这马看着还没骡子壮实呢!
沈大少爷,您这‘珠’识得,怕是只能拉个玩具磨盘吧?”
沈砚被这对“闺蜜”一唱一和挤兑得桃花眼首瞪:“喂喂喂!你们俩……合伙欺负人是吧?谁说我没捐?小爷我捐了……捐了……”
他眼珠一转,指着阿福牵着的马,“捐了这匹马的……一天伙食!够不够?不够再加两天!”
“哈哈哈!”林婉儿笑得花枝乱颤,“沈砚,你可真是抠门界的一朵奇葩!捐马粮?亏你想得出来!”
裴知安看着眼前吵吵闹闹的三人,尤其是陆云舒和林婉儿联手“欺负”沈砚时那灵动狡黠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眼底却不由自主地染上了几分笑意。
这赈灾的沉重气氛,倒被这几个活宝冲淡了不少。
他转身,重新拿起大勺,对着排队的灾民扬声道:“乡亲们,陆记米铺捐粮助赈,今日粥饭管够!大家排好队,莫要拥挤!”
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夕阳的余晖将粥棚、忙碌的人群和那对欢喜冤家斗嘴的身影,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
陆云舒看着裴知安专注舀粥的侧影,又看看旁边被林婉儿气得跳脚的沈砚,心里忽然觉得,这充满烟火气的人间,似乎……也没那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