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像粘稠的蛛网,糊在口鼻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的腥甜和脏腑翻滚的恶心感。地上是暗紫色的泥泞,血与墨混合,冰冷粘腻地包裹着我的小腿。双手依旧麻木地按在萧彻的左肩,隔着被血浸透、湿冷沉重的绷带,能感受到那伤口下微弱却顽强的搏动,一下,又一下,如同风中残烛,却又死死攥着生的尾巴。
赵磐和李太医沉重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寝殿里格外清晰。李太医的手抖得厉害,换药、包扎的动作却异常迅捷,白色的细棉布一层层覆盖上去,很快又被渗出的暗红洇染。赵磐站在一旁,如同铁铸的雕塑,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萧彻惨白如金纸的脸,和那微弱起伏的胸膛。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心跳声,自己的,还有掌下那微弱的搏动,在粘稠的血腥和药味里,固执地敲打着。
终于,最后一层干净的棉布覆盖上去,李太医用颤抖的手打好结。他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仿佛耗尽了毕生力气。
“脉象……暂时稳住了。”李太医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但失血太多,毒虽被王妃的血强行压制,余毒仍在侵蚀心脉……王爷他……”他看向我,又看向地上昏迷不醒的萧彻,眼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悲戚,“……全看天意了。”
天意?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我低头,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看着袖口那早己被染成暗红的布料。我的血……又一次成了他的药。这诡异的联系,这被强加的共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比任何系统都更沉重,更令人绝望。
赵磐猛地单膝跪地,对着昏迷的萧彻,也像是对着我,重重抱拳,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属下赵磐,誓死守护王爷!请王妃示下!”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托付一切的沉重。守护?示下?我?一个被囚禁、被当作解药、刚刚才在暴怒中侥幸捡回一条命的“王妃”?巨大的荒谬感和沉重的压力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浓重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着,无声地述说着方才的惨烈。窗外的阳光似乎偏移了一些,光线透过窗棂,落在萧彻安静得近乎脆弱的脸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和毫无血色的薄唇。
就在这时。
萧彻浓密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像投入死水的第一颗石子。
所有人的呼吸瞬间屏住!
紧接着,他那双紧闭的眼睑下,眼珠开始极其缓慢地滚动。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呓语着什么。覆盖着厚厚绷带的胸膛,起伏的幅度似乎……变大了一点?
李太医连滚爬爬地扑过去,颤抖的手指搭上萧彻的手腕,凝神细听。赵磐也猛地凑近,虎目圆睁,死死盯着主子的脸。
时间在令人心悸的期待中凝固。
终于,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萧彻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有之前的暴怒凶戾,也没有掌控一切的冰冷锐利。初睁开时,瞳孔是涣散的,带着重伤昏迷后的茫然和虚弱,如同蒙尘的琉璃。他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视线没有焦点,扫过殿顶繁复的藻井,扫过洒落阳光的窗棂,最后,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阻力般,落在了……我的脸上。
或者说,落在了我依旧死死按在他伤口上的、那双沾满血污的手上。
他的目光在我的手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重伤初醒的茫然,有剧痛残留的余烬,有失血过多的虚弱,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如同冰封湖面下汹涌暗流般的……震动?
他看到了。
看到了这满地的血泊。
看到了翻倒的端砚和染血的军报。
看到了李太医的疲惫和赵磐眼中的赤诚。
更看到了……我按在他伤口上、沾满彼此鲜血的、颤抖的手。
他的唇,再次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这一次,似乎发出了一个极其微弱、模糊的音节,却被喉咙的干涩和虚弱吞没。
李太医立刻会意,手忙脚乱地端过一碗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用银勺舀起一点,凑到他干裂的唇边。
萧彻极其困难地吞咽着,喉结滚动,每一次吞咽似乎都牵动着全身的伤痛,眉心痛苦地蹙紧。几滴参汤顺着他苍白的唇角滑落,混入脖颈间的血污。
喝了小半碗,他似乎耗尽了力气,微微偏开头,拒绝再喝。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我按在他伤口上的手。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紧绷的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等待着他开口,等待着他从死亡的边缘挣扎回来后,对这个世界、对眼前这一切的……裁决。
他的目光,终于缓缓地从我的手上移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一寸寸上移,最终,重新落回我的脸上。
那张脸,苍白,憔悴,沾着血污和汗水的痕迹,狼狈不堪。唯有那双眼睛,在经历了暴怒、剧痛、濒死和此刻的虚弱后,却奇异地沉淀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疲惫。
他的嘴唇动了动。
这一次,声音虽然依旧低哑微弱,如同砂砾摩擦,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却又蕴含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平静力量:
“你……”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积攒力气,又像是在斟酌着世间最沉重的字句。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牢牢地锁住我因紧张而睁大的眼睛,仿佛要穿透我所有的恐惧、狼狈和方才那孤注一掷的疯狂。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赢了。”
赢了?
我赢了?
赢什么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茫然瞬间攫住了我!我赢了这场生死搏杀?赢了他暴怒下的杀意?还是……赢了他那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掌控?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我僵在原地,按在他伤口上的手忘记了力道,只是无意识地颤抖着。赵磐和李太医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萧彻,又看看我。
萧彻的目光却依旧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了然?他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那弧度极淡,极疲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骨头……”他极其微弱地补充了两个字,声音低得如同叹息,却像最后的惊雷,狠狠劈在我的意识深处,“……够硬。”
骨头够硬……
林家先祖悬于辕门的头颅。
苏清婉被拖入水牢的绝望。
他强撑尊严的剧痛喘息。
我扑上去死死按住他伤口的疯狂嘶喊……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屈辱、恐惧、挣扎和那被逼出的孤勇,在这一刻,在这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骨头够硬”面前,轰然汇聚,化作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气的洪流,狠狠冲垮了我强撑的堤坝!
眼前猛地一黑!
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意志、连同那劫后余生的茫然和这句石破天惊的“赢了”,都在瞬间被抽空!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软软地向后倒去。
视野里最后的画面,是萧彻那双依旧沉静注视着我、却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波动的深邃眼眸,是赵磐惊骇扑来的身影,是李太医失声的惊呼……
还有那弥漫在整个寝殿、浓得化不开的……
血腥味。
墨香味。
以及……那尘埃落定后,令人窒息的死寂。
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入无边黑暗。
黑暗的尽头,没有光。
只有那句如同烙印般、带着血腥气的低语,在灵魂深处反复回响:
**“你赢了。”**
**“骨头……够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