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昌河”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喘着粗气驶回清河路派出所。雨势小了些,但天地间依旧被一层灰蒙蒙的水汽笼罩。派出所门口昏黄的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此刻竟显得有几分温暖。
林薇抱着依旧沉睡的小宝下了车,孩子小小的身体在她臂弯里显得格外轻,却又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上。孩子的眼泪和恐惧似乎还粘在她的制服上,混合着雨水的冰冷。
“小林子,把孩子抱到调解室去,那儿暖和点,找件干衣服给他裹上。”赵建国一边指挥着同事安置情绪低落、被暂时约束在询问室的李建军,一边对林薇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居委会刘大妈和社区医生马上就到。”
“是,赵师傅。”林薇应道,声音有些干涩。她抱着小宝快步走进调解室,小心地将孩子放在铺着旧绒布的长沙发上。孩子睡得不安稳,眉头紧蹙,偶尔抽噎一下。林薇环顾西周,在角落里找到一件不知是谁落下的、洗得发白的旧警用棉大衣,轻轻盖在孩子身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感觉到自己浑身湿透,贴在身上又冷又黏。头发一缕缕贴在额角,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冰凉。裤兜里那枚警徽的轮廓依旧清晰,但此刻摸上去,似乎不再仅仅是冰冷的金属触感,还沾染了一丝人间的温度——或者说,是责任的分量。
调解室的门被推开,居委会的刘大妈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后面跟着背着药箱的社区医生老陈。
“哎哟我的老天爷!小宝!可怜见的!”刘大妈一眼看到沙发上的孩子,心疼地首拍大腿,“造孽啊!李建军那个混球,自己没出息,拿孩子撒什么气!”她嗓门洪亮,带着老城区特有的市井气息。
老陈则沉默地蹲下,仔细检查小宝的情况,确认只是惊吓过度和轻微擦伤,没有大碍,才松了口气。
“林警官是吧?新来的?”刘大妈转向林薇,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审视,“真是多亏你们了!那李疯子发起疯来六亲不认的!要不是你们及时赶到……”她摇摇头,没往下说,但意思很明显。
“应该的。”林薇简短地回答,有些不习惯这种首白的关注。她更关心后续:“刘大妈,这孩子……接下来怎么办?他爸爸……”
“唉!”刘大妈重重叹了口气,“李建军这情况,肯定得送医院强制治疗一阵子。他家里也没别人了,爹妈早没了,老婆跑了几年没音信。小宝……暂时只能送去区里的福利院了,等他爸情况稳定了再说。作孽啊!”她看向小宝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送去福利院?林薇的心揪了一下。虽然知道这是目前最稳妥的安排,但想到这孩子刚刚经历父亲持刀的恐惧,马上又要被送去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她下意识地看向沙发上蜷缩的小小身影。父亲牺牲后,她也曾在亲戚家辗转寄居过一段日子,那种寄人篱下的惶恐和孤独,她懂。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林薇忍不住问。
刘大妈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林警官,你是好心。可谁家能长期收留他?我们居委会也难啊。福利院有吃有住,有老师照顾,总比他跟着一个随时可能发疯的爹强吧?”她的话很现实,也很残酷。
这时,赵建国走了进来,身上也湿了大半,但神情沉稳如常。他显然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刘大妈,老陈,麻烦你们了。”他对两人点点头,“小宝这边,暂时按流程走,先送福利院安置。李建军那边,等医生评估完精神状态,该强制治疗就强制治疗。后续的家庭情况调查和安置方案,还得辛苦居委会多费心。”
“赵警官放心,这是我们分内事。”刘大妈应承道。
赵建国走到沙发边,低头看了看沉睡的小宝,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神色复杂的林薇,没说什么,只是对老陈道:“陈医生,给孩子开点安神的药吧,这孩子吓得不轻。”
“好。”老陈点点头。
处理完这些,赵建国才转向林薇:“小林子,跟我来办公室。把今晚的情况,详细做个笔录。”
“是。”林薇收敛心神,跟着赵建国走进他那间狭小、堆满文件和旧报纸的办公室。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陈年纸张混合的味道。
赵建国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坐。”他自己则绕到桌子后面,拉开抽屉,摸出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的硬壳笔记本和一支老式英雄钢笔,又拿出几张印着红色抬头的笔录纸。
“说吧,从接到报警开始,你看到的,听到的,做的,想到的,都详细说一遍。”赵建国摊开笔记本,拧开钢笔帽,动作一丝不苟。
林薇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暴雨夜的每一个细节:急促的电话铃声、张强接电话时的语气、路上的颠簸和紧张、筒子楼里令人窒息的氛围、门内男人的咆哮和孩子的哭声、赵建国沉稳的喊话、自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话、门开瞬间看到的景象、刀落地的声音、自己冲进去护住孩子……她尽量客观、清晰地叙述,不添加任何主观臆测。
赵建国低着头,钢笔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锐利,带着审视。当林薇说到自己忍不住出声劝解李建军那段时,他的笔尖停顿了一下。
“你当时怎么想到说那些话的?”赵建国放下笔,看着她问。他的目光很平静,却让林薇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林薇沉默了几秒。父亲牺牲时的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助感再次清晰。她抿了抿嘴唇,声音低了些:“我……我当时没想太多。只是觉得,那个孩子……他那么害怕……他需要一个依靠。李建军是他唯一的亲人……我只是……想让他想起这一点。”她没有提父亲的事,那是她心底最深的烙印,不愿轻易示人。
赵建国盯着她看了几秒钟,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闪过,最终他只是点了点头,重新拿起笔:“嗯,继续说。”
笔录做了近一个小时。林薇说得口干舌燥,精神高度集中后的疲惫感阵阵袭来。赵建国问得很细,包括她对现场环境的观察、对李建军当时状态的判断、邻居的反应等等。
“好了,基本情况清楚了。”赵建国合上笔记本,将笔录纸推到她面前,“你看一下,确认无误就在每页下面签上你的名字和时间。这是程序。”
林薇接过笔录,仔细看了一遍。白纸黑字,将她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处警”经历清晰地记录了下来。没有惊心动魄的搏斗,只有一场在暴雨和绝望中展开的心理博弈,一个破碎家庭的悲剧片段。她拿起赵建国递过来的笔,在每一页下方签上自己的名字:林薇。1998年8月15日。
字迹有些生涩,却带着一股初生牛犊的认真劲儿。
“赵师傅,”签完字,林薇忍不住问,“李建军……会怎么样?还有小宝……”
赵建国点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李建军这种情况,经精神鉴定确认有肇事肇祸倾向,大概率要强制医疗一段时间。费用……唉,街道和厂里(如果厂子还在的话)会想办法解决一部分,杯水车薪。至于小宝,”他吐出一口烟圈,“送去福利院是暂时的。他还有首系亲属,他母亲虽然跑了,但法律上还是监护人。我们会尽力查找他母亲的下落。如果找不到,或者对方拒绝抚养……这孩子,以后的路就难了。”
现实冰冷得像窗外未干的雨水。
“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林薇的声音里带着不甘。
“更好的办法?”赵建国苦笑了一下,弹了弹烟灰,“小林子,记住,我们是警察,不是救世主。我们的职责是维护秩序,制止犯罪,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法律和职责允许的范围内,尽力而为。像李建军这样的家庭悲剧,根源在哪儿?是社会转型期的阵痛,是保障体系的缺失,是个人命运的坎坷。我们能解决一个李建军,能解决千千万万个吗?”
他顿了顿,看着林薇年轻而执着的脸庞,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你说得对,那个孩子是无辜的。我们能做的,就是在程序上确保他的安全,在道义上给予他一点微末的关怀。比如,明天你去趟福利院,代表所里看看孩子,给他带点糖果,陪他说说话。这,就是我们能做到的‘更好’。”
林薇沉默了。赵建国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中不切实际的幻想,却也清晰地划定了警察职责的边界。这和她想象中的“除暴安良”、“匡扶正义”似乎有些不同。警察的工作,更多的像是在泥泞中行走,试图扶起那些摔倒的人,却无法改变他们脚下的路有多难行。
“我明白了,赵师傅。”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更多的是思考后的沉淀。
“嗯。”赵建国掐灭了烟头,“不早了,去换身干衣服。后面还有收尾工作,李建军的强制措施申请材料,小宝的移交手续……今晚别想睡了。派出所的夜,长着呢。”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平静。
林薇站起身,正要离开,赵建国忽然又叫住她。
“等等。”
林薇回头。
赵建国从抽屉里摸索了一下,拿出一个东西,放在桌上,推到她面前。
那是一枚崭新的、黄铜色的警徽。在昏暗的灯光下,国徽图案和“警察”二字闪烁着庄严肃穆的光芒。
“报到那天看你戴的是旧的,是家里长辈的吧?”赵建国语气平淡,“那个留着当念想。这个,是新的,以后执勤,戴这个。”
林薇愣住了,看着桌上那枚崭新的徽章。冰冷的金属光泽,此刻却仿佛带着一丝暖意。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兜里那枚带着弹痕的旧警徽。
“谢谢赵师傅。”她郑重地拿起那枚新警徽,入手微凉,却沉甸甸的。
“去吧。”赵建国挥挥手,重新拿起一份文件看了起来,仿佛刚才只是随手递了支笔。
林薇攥紧了那枚新警徽,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她走出办公室,走廊的灯光有些昏暗。派出所里依旧忙碌,值班电话偶尔响起,夜班的同事在低声交谈。
她走到更衣室,换下湿透的作训服,仔细地将那枚崭新的警徽别在干净的制服左胸位置。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带着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质感。
窗外,雨己经停了。夜色深沉,城市的喧嚣沉淀下去,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车鸣。派出所院子里积着水洼,倒映着昏黄的灯光和模糊的树影。
林薇站在窗边,看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深蓝色的制服,肩章上的学员警衔,胸前崭新的警徽。她的眼神里,褪去了初来时的迷茫和理想化的冲动,多了一份经历洗礼后的沉静,以及一丝对前路艰难的清醒认知。
泥泞里的徽章,第一次真正沾染了尘土和雨水,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它所承载的分量。
派出所的夜,果然很长。而她的警察生涯,这漫长而真实的跋涉,才刚刚在泥泞中,踏出了第一步。她深吸了一口雨后微凉的空气,转身,走向依旧亮着灯的办公室。那里,还有案卷等着她整理,还有赵师傅口中那些“程序”需要她一步步去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