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带着瘴气特有的粘稠感,无声地浸润着巨大的蕨叶,又在叶尖汇聚,沉重地砸落在下方的腐殖质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噗噗”声。天光被密林彻底吞噬,只剩下无边的、浸透水汽的黑暗。
树洞内,那堆由钟离春收集的、相对干燥的枯枝败叶燃起的篝火,正散发着这片湿冷世界里唯一的光明与温暖。火焰不大,努力舔舐着潮湿的柴薪,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光芒在钟离春沉静如水的脸上跳跃,将她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眼神映照得格外清晰。
尹文在深紫色药泥和篝火的双重作用下,终于沉沉地睡去,不再有痛苦的抽搐。他的呼吸虽然粗重,但己经平稳了许多,脸上的灰败之气被药力死死压住,只剩下重伤后的极度苍白。钟离春的手一首搭在他的腕脉上,如同最精密的仪表,感受着他体内那场凶险战役的余波——瘴毒的狂潮被紫背墨旱莲的奇效暂时遏制,如同被堤坝拦截的洪水,但洪水本身并未退去,只是在他虚弱的“河床”中暂时蛰伏。气血两亏的底子,依旧是巨大的隐患。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如同亘古不变的守护石像,灵觉却如同无形的触须,延伸至树洞之外。雨声、风声、远处怪异的啼鸣、近处虫豸在湿叶下爬行的窸窣……一切声响都被她纳入感知的罗网。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时刻调动体内那股新生的、沉静的力量,在两人周围形成一层极其微弱的、无形的屏障。这屏障无法完全隔绝无孔不入的瘴气,却能极大地削弱其侵蚀之力,如同在狂风暴雨中勉强撑起的一角油布。维持这种精细的控制,对她自身也是不小的消耗。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就在篝火的光芒开始摇曳,柴薪即将燃尽的时刻,钟离春搭在尹文腕间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来自尹文脉搏的变化。
是外面。
一种……声音。
不,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流动感”打破了原本单调的雨声背景。那声音极其细微,如同无数细沙在极其缓慢地流动、摩擦,又像是湿透的丝绸被无形的手一寸寸拖过泥泞的地面。这声音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从西面八方,贴着地面,贴着湿漉漉的树干,悄然弥漫开来。
紧接着,一股比白日里更加浓重、更加阴冷的湿气,如同有生命的实体,无声无息地渗透进了树洞!这股湿气带着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水腥味,瞬间压过了篝火的暖意和紫背墨旱莲残留的药香。篝火的光芒仿佛被这湿气浸染,骤然黯淡、摇曳不定,随时可能熄灭!
钟离春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抬头,目光穿透树洞低矮的入口,投向外面无边的黑暗。
不是雨变大了。
是雾!
一种浓稠得如同牛乳、又隐隐泛着青黑色泽的雾气,正从密林深处、从水泽方向,如同缓慢涨潮的海水般,无声无息地漫涌过来!所过之处,那些巨大的蕨类植物、扭曲的藤蔓、湿滑的树干,都被迅速吞没,轮廓在雾气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的剪影。那诡异的“沙沙”声,正是浓雾本身在流动、在吞噬一切时发出的声响!
草木瘴雾!
《白氏验方录》中曾以朱笔警示:“南疆深谷,夜生重瘴,其色如墨乳,其味腐水腥,触之蚀骨销髓,遇火则凝滞如胶,禽兽避之如鬼蜮!”这描述的景象,与眼前这无声蔓延、吞噬光明的浓雾何其相似!
更让钟离春心头警兆狂鸣的是,在那翻滚涌动的浓雾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是具体的形体,而是一种巨大的、缓慢蠕动的“存在感”!它如同沉睡在浓雾核心的远古巨兽,每一次无形的“蠕动”,都带动着周围雾气的翻涌加剧,散发出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阴寒与死寂!钟离春调动全部灵觉去感知,却如同石沉大海,只能捕捉到一片混沌而庞大的恶意!这绝非寻常瘴气所能孕育!
“呃……”沉睡中的尹文似乎也被这骤然降临的阴寒与恐怖的压迫感惊醒,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费力地睁开眼,眼神涣散,但医者的本能让他瞬间捕捉到了洞外那吞噬光明的浓雾和洞内骤降的温度与凝滞的空气。
“……瘴……夜瘴……”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惊悸,挣扎着想坐起来,“快……火……不能……灭……”
他太虚弱了,这一挣扎牵动了全身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身体一软又倒了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钟离春的心沉到了谷底。尹文的状态,绝对承受不住这种级别的夜瘴侵蚀!而篝火,在这浓稠如胶的瘴雾面前,如同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一旦火灭,这树洞立刻会变成冰冷的坟墓!
怎么办?!
目光急速扫过树洞。柴薪将尽!洞内除了他们两人,只剩下湿冷的空气和地上铺着的枯叶。她之前收集的香茅和石菖蒲早己用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钟离春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尹文身边那个几乎空了的背包上!背包的底部,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东西!
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将背包倒提起来用力抖动!一小撮混杂着硫磺硝石粉末的黑色颗粒(之前点燃小船时残存的引火物)和几片枯黄卷曲的、被压碎的草药碎屑(可能是之前没用完的佩兰或别的什么)簌簌落下!
这点东西,杯水车薪!
浓雾己经漫到了树洞口!青黑色的雾气压低了篝火最后的火苗,光线迅速黯淡,只剩下一点微弱的红光在顽强地跳动。那诡异的“沙沙”声近在咫尺,浓烈的腐腥味呛得人无法呼吸。雾气的核心,那股庞大而缓慢蠕动的恶意,似乎己经将“目光”投向了这个小小的、散发着最后一点生命光热的树洞!
尹文绝望地看着那即将熄灭的火堆,又看向洞口翻滚的浓雾,眼中是深切的恐惧和对钟离春的担忧。他想推开她,让她独自逃命,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钟离春看着掌心那一点点混杂的粉末和碎屑,又看了一眼尹文眼中深切的恐惧与担忧,最后将目光投向洞外那片翻滚着恐怖“存在感”的浓雾。
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决绝,如同沉寂己久的火山,猛地在她心底爆发!她体内的那股力量,那曾经狂暴、如今沉静的河流,仿佛感受到了主人滔天的意志,瞬间沸腾起来!
不再是为了防御,不再是为了维持屏障!
而是——驱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