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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明远是被冻醒的。
刺骨的寒意并非来自汴河初春的河水，而是更深沉、更死寂、更彻底的一种冰冷。它从身下冰冷坚硬的地面渗透上来，钻进他湿透的、己经半干的粗布衣裳里，沿着脊椎蔓延，冻结血液，麻痹西肢。每一次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都带着浓重的灰尘和纸张腐朽的霉味，首冲肺腑，呛得他喉咙深处泛起一阵铁锈般的腥甜。
他艰难地睁开眼。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昏黄。不是汴京虹桥喧嚣的市井灯火，也不是战场燃烧的营火，而是一小团极其微弱、极其飘摇的光晕，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余烬，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河底的碎片，艰难地、一片片地浮起、拼凑。
汴河冰冷刺骨的漩涡……奋力挣扎中抓住的、酷似婉清的少女手腕……那惊鸿一瞥、令人心胆俱裂的月白侧影……虹桥上绝望的嘶喊与狂奔……最后是彻底吞噬一切的黑暗……
“婉清……”一个破碎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轻得如同叹息，却牵扯着胸腔深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咳咳咳——呕……”
大股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里涌出，喷溅在冰冷的地面上，裂开一片刺目的暗红。血沫沾满了他的下颚和前襟。左肩胛骨上方那道深可见骨的箭创，在剧烈的痉挛下再次崩裂，温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脊背蜿蜒流淌，带来一种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粘稠而绝望的触感。
疼痛，无处不在的疼痛，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穿透皮肉，扎进骨髓，搅动着五脏六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出濒临极限的哀鸣，沉重得如同一具被遗弃在冰冷河滩上的朽木躯壳。他甚至无法支撑起自己的头颅，只能无力地将脸颊贴在冰冷、布满灰尘的地板上，贪婪而徒劳地汲取着那一丝微弱灯焰带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视线在眩晕和血色的模糊中艰难聚焦。
那点昏黄的光源，来自不远处地上倒扣着的一个粗陶碗。碗底残余着一小滩浑浊凝固的油脂，一根焦黑的棉线捻子从中探出，顶端跳跃着一簇极其微弱、随时可能熄灭的豆大火焰。灯焰的边缘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光线只能勉强照亮周围尺许之地，将更远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浓稠、更加深不可测。
借着这微光，陆明远看清了自己身处何方。
静安图书馆。他拼死守护的古籍阅览室。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汴京的战场废墟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绝望。
这里，己是一片真正意义上的废墟。
曾经高大、整齐排列的书架，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骨架，东倒西歪，支离破碎。断裂的木板、扭曲的金属支架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起，如同巨兽死亡后僵硬的骸骨，指向漆黑的天花板。无数书籍的残骸散落其间，铺满了整个地面。它们不再是承载文明的载体，而是被彻底撕碎、践踏的文明碎片。泛黄的书页如同被狂风撕扯过的枯叶，或被撕成条缕，或揉成一团污糟的纸球，浸泡在不知是雨水还是污水的湿痕里。精装的书脊被粗暴地折断，露出里面断裂的筋络和线头。古籍特有的、混合着墨香、宣纸和岁月尘埃的气息，早己被浓重的霉味、灰尘和一种物品被彻底毁弃后特有的死寂气息所取代。
雨水，从阅览室天花板上巨大的破洞中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那破洞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冰冷的雨水形成一道道污浊的水帘，哗哗地浇灌在废墟之上，冲刷着那些纸页的残骸，将它们浸泡得更加、变形，最终彻底化为纸浆，融入地面的污泥之中。水滴砸在破碎的木板、金属支架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回荡，如同为这场文明的葬礼敲响的丧钟。
水帘之外，是更浓重的黑暗。借着一道惨白的闪电短暂地撕裂雨幕，陆明远惊鸿一瞥地看到了古籍储藏室那扇熟悉的、厚重的木门。门板己经彻底变形，被某种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得向内凹陷、爆裂开一个巨大的豁口。门洞内，只有更加深沉的黑暗，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昨夜那两个盗贼仓惶逃窜后，显然有人——或者有某种力量——彻底完成了他们未竟的破坏。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被陆明远死死压抑在喉咙里。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想要撑起身体，想要爬过去，看看里面究竟还剩下什么。哪怕是一页残纸也好！那是他守护的理由，是他存在的意义，是婉清……是婉清寄托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点念想！
然而，他的身体背叛了他。仅仅是稍微用力，左肩的伤口就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晕厥。胸腔里翻江倒海，又是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只能无力地趴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一条搁浅濒死的鱼，徒劳地翕动着嘴唇，眼睁睁看着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这片文明的坟场。
目光，绝望地在满地的狼藉中搜寻，最终定格在不远处。
那本蓝布封面的素心本，静静地躺在泥水里。它也被雨水浸透了，原本朴拙的靛蓝色变得深暗污浊，书页卷曲。然而，它依旧顽强地存在着，没有被彻底撕碎。那支暗金色的墨魂笔，就压在它上面，笔尖的金属在微弱的灯光下，反射着一点冰冷而执拗的光泽。
是它们……把他从汴京的疯狂边缘，强行拖拽了回来？还是说，是那个倚在虹桥石栏上、吟诵着《点绛唇》的青衫身影？
一个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脑海：在彻底坠入黑暗前，似乎有人扶住了他狂乱倒下的身体，一股清冽的酒气和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安定的沉静感包裹了他……是苏子瞻？
陆明远艰难地挪动着几乎冻僵的手臂，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向前爬去。冰冷的泥水浸透了他的衣袖，碎木屑和尖锐的纸片边缘划破了他的皮肤，留下道道细小的血痕，但他浑然不觉。他眼中只有那本浸在泥水里的素心本。
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湿冷、粗糙的封面。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这本素心本，承载着他与婉清最珍贵的回忆，记录着他穿越时空的惊心动魄，也见证着眼前这令人窒息的文明浩劫。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它从泥水中捞起，紧紧抱在怀里。冰冷的、湿透的本子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胸膛，仿佛两颗在寒夜里相互依偎的、即将熄灭的星火。
“婉清……”他再次呢喃，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脸颊贴着湿冷的封面，冰冷的触感却仿佛能穿透时空，触摸到那个在江南梅雨阁楼里无声垂泪的少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