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短暂的回暖如同一个虚幻的泡影,很快被更猛烈的寒流击碎。铅灰色的云层重新低低压在临安城头,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孤山旧居的残垣断壁在呜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门窗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嘶鸣。
陆明远的身体在药物的调理和李清照的精心照料下,如同初春冻土下艰难萌发的草芽,缓慢却倔强地恢复着。外伤渐愈,脏腑的隐痛也一日日减轻。然而,那场公堂上的生死相护,那风雪孤楼中的绝望呼救,尤其是那日阳光下、他脱口而出的那声“婉清”和眼中毫不掩饰的眷恋……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欠她一条命,更欠她一个真相。一个关于他为何会出现在这南宋风雪中,为何会不顾一切地护在她身前的真相。这份沉重的亏欠感日夜啃噬着他,让他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接受她沉默的、不求回报的付出。他知道,这真相一旦出口,或许会撕裂眼前这艰难维持的平静,但他更无法忍受在她那双清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与疏离的眼眸注视下,继续做一个满口谎言、心怀叵测的“异邦商人”。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狂风卷着雪霰,疯狂地抽打着窗棂上的油纸,发出密集而狂暴的噼啪声,像是无数怨灵在叩击。耳房内,炭盆里的火苗微弱地摇曳着,勉强维持着一隅昏黄的光明和一丝可怜的暖意,将两人相对而坐的影子投在斑驳冰冷的墙壁上,随着火光不安地晃动,显得格外渺小。
陆明远裹着厚厚的旧棉被,靠在床头。李清照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借着炭盆微弱的光亮,低头缝补着他一件被刀锋划破的旧衣。针线在她纤细的手指间灵活穿梭,发出细微的“嗤嗤”声,是这狂暴寒夜里唯一安稳的节奏。她低垂着头,鸦青的鬓发柔顺地贴在光洁的颊边,神情专注而宁静,仿佛外面的风雪与她无关。
然而,陆明远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始终横亘着那日阳光下的寒冰。
“清照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中显得异常沙哑低沉,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李清照穿针引线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动作,没有抬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陆明远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尚未痊愈的肺部,带来一阵压抑的咳嗽。他强忍着,目光落在跳跃的、随时可能熄灭的炭火上,仿佛那里燃烧着他开口的勇气。
“我……我不是什么番邦商贾。”他艰难地吐出第一个字,仿佛在剥离一层沉重的伪装,“我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远到超出您的想象。”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一个……您从未听闻过的时代。后世……大概……八百多年之后。”
针线穿梭的声音,骤然停止了。
李清照缓缓抬起了头。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她的面容显得格外沉静,那双秋水般的眸子在暗影里亮得惊人,静静地凝视着陆明远,没有惊讶,没有质疑,只有一种深潭般的、仿佛早己洞悉一切的幽深。那日素心本的神异,他言语间与现代思维不谋而合的锐利,早己在她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她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具力量。陆明远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道,声音里充满了苦涩:
“我来这里……并非偶然,也不是为了行商。我是……为了寻找一个人。一个对我而言……比性命更重要的人。”他的目光终于从炭火上移开,带着一种深沉的、刻骨的痛楚,望向李清照,“她叫……林婉清。”
“林婉清”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李清照的耳膜,也刺进了她的心脏。她握着针线和旧衣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镜中重叠的侧影,阳光下那声梦呓般的呼唤……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个名字串连起来,指向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方向。
陆明远没有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他的思绪己经完全沉入了那痛苦的回忆之海:
“她……她是一个……像您一样,爱书如命的人。在那个时代,她是一个守护古籍的……图书馆员。”他试图用她能理解的词汇,“她守着无数珍贵的典籍,像守护着自己的性命……也守护着……我们那个时代……所剩不多的……文脉之光……”
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仿佛被记忆的寒风冻僵:
“后来……后来……一场浩劫降临……一场比金兵南下……更彻底、更疯狂的……焚书之火……”陆明远的眼神变得空洞而痛苦,仿佛穿越了时空,再次目睹那炼狱般的场景,“他们要毁灭一切……旧时代的‘糟粕’……无数典籍被拖出来……堆在广场上……浇上煤油……点燃……火焰冲天……纸灰像黑色的雪片……落了几天几夜……”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因剧烈的情绪而微微战栗,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婉清……她……她为了抢救……几箱最珍贵的孤本……被那些人……发现了……他们追她……打她……我……我就在人群里……眼睁睁看着……看着她抱着书箱……跑进了火里……她最后……最后回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
巨大的哽咽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再也说不下去,只能用双手死死捂住脸,压抑着从胸腔深处涌出的、野兽般的呜咽。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那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嚎啕都更令人心碎。
李清照静静地听着。手中的针线和旧衣早己滑落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却浑然未觉。陆明远描述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她灵魂深处烫下鲜红的印记。那冲天的烈焰,那黑色的纸灰雪片,那抱着书箱被追打的女子……这些画面,竟与她体内那些源自林婉清残魂的记忆碎片——那些在“诗史血泪”章节中闪现的、关于“文革焚书”的破碎光影——产生了恐怖的共鸣!原来……那并非虚幻的器物记忆,而是另一个女子用生命书写的、血淋淋的现实!
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比窗外的风雪更甚。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仿佛也正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是为那个素未谋面、却因书而亡的刚烈女子?还是为眼前这个跨越时空、承受着永恒失去之痛的男子?抑或是……为了那个被当作影子、被那一声“婉清”刺穿心扉的自己?
陆明远终于从崩溃的边缘勉强拉回一丝神智,他放下捂着脸的手,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偏执与哀求,死死地望向李清照: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最后怎么样了……是生……是死……还是……魂归何处……”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首到……首到我机缘巧合……得到了一件奇物……就是……就是那本素心本……它似乎……能感应到……那些因守护文脉而消散不去的……精魂……”他语速加快,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急切,“它带我跨越了时空……来到您身边……因为……因为我在您身上……感受到了……婉清的气息!那种为了守护文字、守护典籍……不惜一切的……气息!那日在公堂上……您挥毫写出《夏日绝句》时……那眼神……那气势……分明就是她!就是她啊!”
他猛地撑起身体,不顾伤口的疼痛,急切地向李清照的方向倾身,眼中燃烧着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如同濒死之人渴求着最后的甘泉:
“清照先生!求您……求您告诉我!您是否……是否在素心本里……见过她的影子?是否……承载过她的记忆碎片?或者……或者……您是否……就是她在这个时代的……某种……化身?您……” 他的声音充满了卑微的祈求,甚至带上了一丝疯狂,“您身上发生的改变……您看我的眼神……您偶尔流露的……那些不属于您的习惯……是不是……是不是她……就在您身体里?是不是……她……回来了?!”
最后一句,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带着泣血的绝望和一丝不敢触碰的希冀,在狂风的嘶吼中显得格外凄厉。
李清照猛地闭上了眼睛。
陆明远那泣血的嘶吼,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她心里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化身?回来?原来……原来他眼中所有的关切、所有的奋不顾身、所有那日阳光下几乎灼伤她的浓烈眷恋……从来都不是给“李清照”的。他跨越八百年的风雪而来,历尽生死,所求所念,不过是他心中那个为了书而死的林婉清。而她李清照,只是他追寻路上一个意外的驿站,一个承载了爱人一缕气息或记忆的容器。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身体深处因墨魂力量而悄然涌动的暖流,那镜中失而复得的青春容颜,此刻都变得如此讽刺而可笑。原来,这枯木逢春般的奇迹,并非命运的馈赠,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替代的开始?一种她无法理解、更无法抗拒的……融合?
她感到一阵眩晕,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下意识地扶住了冰冷的床沿才勉强站稳。窗外,风雪的咆哮声仿佛被无限放大,如同无数亡魂在恸哭。炭盆里那点微弱的光,在她紧闭的眼睑后跳跃,幻化出冲天的烈焰、黑色的纸灰、还有那个抱着书箱、在火把与棍棒追逐中决然回眸的、模糊却无比坚毅的女子身影——林婉清。那身影与她镜中日益清晰的、属于李清照自己的容颜,在痛苦与迷茫的漩涡中,疯狂地重叠、撕扯、试图融合……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那泪水带着灵魂深处巨大的迷茫、被当作替代品的悲凉、以及一种对未知命运的深切恐惧,如同凝结了所有复杂心绪的琥珀,沿着她骤然变得光洁细腻、却又在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脸颊,无声地坠落。
“啪嗒。”
一声极轻微、又极清晰的声响。那滴泪珠,砸落在脚下冰冷、布满灰尘的泥地上,溅开一小朵浑浊而凄凉的湿痕,如同心碎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