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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恩的笔尖悬在宣纸上方,最后一滴浓墨将落未落。书房内静得能听见墨汁渗入纸纤维的细微声响。他枯瘦的手腕悬停良久,终于缓缓放下墨魂笔,那支暗金钢笔在他指间流转着内敛的光泽,仿佛也耗尽了方才的炽烈,陷入某种深沉的静默。
李清照的目光从陆明远趋于平稳的胸口抬起,转向书桌前的吴承恩。月光勾勒出他佝偻的剪影,白发如霜,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精气神,却又奇异地焕发着某种超脱的光彩。地上散落着被撕碎的旧稿纸,碎片上"五行山""紧箍咒"等字眼依稀可辨。新写的宣纸平铺在桌面,墨迹未干处反射着泠泠月光,字里行间那股冲破桎梏的决绝几乎要破纸而出。
"先生……"李清照轻唤一声,声音里带着未褪的哽咽和深深的敬意。
吴承恩没有回头。他凝视着自己写下的文字,手指轻轻抚过"掀翻你这破山"几个力透纸背的字,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压抑,继而越来越响,最后竟成了近乎癫狂的放声大笑!笑声震得窗棂嗡嗡作响,惊飞了院外老树上栖息的夜鸟。
"好!好一个'不认'!"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簌簌跳动,"五百年了……五百年了!老夫竟被那金箍蒙了眼!"他转身看向李清照,眼中燃烧着熊熊火焰,"李姑娘,你可知我为何要写这西游?"
不等回答,他一把抓起桌上那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摇晃不休。他大步走向书房角落一个积满灰尘的樟木箱,钥匙插入生锈的铜锁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箱盖掀开的刹那,霉味混合着墨香扑面而来,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泛黄纸页——全是《西游记》的早期草稿。
"嘉靖三十西年,倭寇犯淮安。"吴承恩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手指抚过最上层一张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纸页,"我亲眼看见巡检司的官兵不战而逃,看见知府大人带着家眷金银连夜乘船遁走。第二日,倭寇破城,血洗街巷。"他枯瘦的手指突然收紧,将那张纸页攥出深深的褶皱,"那日我躲在茅厕的粪坑里,听着外面百姓的惨叫,闻着飘进来的血腥味……"
油灯的光晕里,李清照看见老人眼中泛起的水光。他猛地将那张草稿举到灯前,纸页透光处显出密密麻麻的字迹——赫然是《西游记》里车迟国斗法降三妖的初稿!但与现存版本截然不同的是,原稿中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的形象描写旁,吴承恩用朱笔批注着"倭酋平八郎""副将小西行""通译胡宗宪"等真实姓名!
"你看明白了么?"吴承恩的声音颤抖着,"什么三清观斗法?什么求雨坐禅?我写的是倭寇勾结官府欺压百姓!那三个妖道,就是三个倭酋!孙行者棒杀三妖,是我……是我在梦里才能实现的复仇!"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却仍死死攥着那张草稿。
李清照连忙上前扶住老人颤抖的肩膀。她的指尖触到他单薄衣衫下凸起的肩胛骨,嶙峋如刀。这个写出通天彻地齐天大圣的老人,肉身竟如此脆弱。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吴承恩慢慢首起身,将那张草稿小心翼翼地放回箱中:"后来?后来胡宗宪招安了倭寇,那些人摇身一变成了朝廷命官。"他冷笑一声,指向箱中另一叠装订整齐的稿纸,"所以有了这'三打白骨精'——那白骨精三次变化,不正是那些倭寇头子三次变脸?可叹唐僧……可叹那愚僧肉眼凡胎,三次赶走悟空!"
李清照心头一震。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吴承恩笔下唐僧总是那般迂腐可憎——那分明是他对昏聩朝廷的影射!而孙悟空一次次被误解却仍要保唐僧西行,不正是无数忠臣义士的写照?
"再后来……"吴承恩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着箱中最新的一叠稿纸,"我老了。写不动了。书商说,这样的故事刊印不得。友人说,这样的文字要惹祸上身。"他苦笑着摇头,"于是有了你们看到的'五行山下定心猿'……有了那顶金箍。"
月光偏移,照亮了樟木箱最底层一卷用红绳仔细捆扎的竹纸。吴承恩的目光落在上面,忽然变得异常柔和:"只有这个……只有这段我从不肯改。"他解开红绳,展开那卷己经泛黄的竹纸——竟是《西游记》开篇"灵根育孕源流出"的原始手稿!纸上的字迹比后来刊印版本狂放十倍,墨迹淋漓处仿佛能看见石破天惊那一刻的飞沙走石!
"花果山……水帘洞……"吴承恩的手指珍而重之地抚过那些文字,"这才是我的初心啊。什么取经成佛?什么修成正果?我要写的,本就是个无法无天、快意恩仇的泼猴!"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暴射,"李姑娘,你可知我为何最终让悟空戴上金箍?"
李清照看着老人炽烈的目光,忽然明白了什么:"因为……不戴金箍的故事,根本不可能流传于世?"
"聪明!"吴承恩大笑,笑声中却带着无尽的苍凉,"这世道容不得真正的齐天大圣!所以我要给他戴上金箍,给他套上取经人的外衣,才能让这故事活下来!就像……"他的目光移向竹榻上的陆明远,声音突然低沉,"就像你们用'文殛'之毒掩盖真正的使命。"
李清照浑身一震。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难道所有流传后世的文字,都不得不戴着某种"金箍"?那些被时光磨去了棱角的经典,是否都经历过类似的"驯化"?
仿佛回应她的思绪,怀中的素心本突然微微发热。她连忙取出翻开,只见记载着【西游·水帘洞天】的那一页上,金红色的图腾正在发生奇妙的变化——瀑布流动的速度加快,奇花异草的轮廓愈发清晰,更惊人的是,图腾边缘处竟缓缓浮现出一圈若隐若现的金色头箍!那头箍看似禁锢,却在接触到水帘洞瀑布的瞬间,被冲刷得支离破碎!
吴承恩凑过来看到这一幕,眼中迸发出惊人的光彩:"好!好一个'水冲金箍'!"他激动得胡须颤抖,"这才是……这才是它该有的结局!"
就在此时,竹榻上的陆明远突然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李清照立刻扑到榻前,只见陆明远眼睑剧烈颤动着,似乎正在努力挣脱昏迷的泥沼。他胸前的伤口处,金红色的光域稳定地闪烁着,将周围盘踞的青黑死气牢牢隔绝在外。
"明远?"她轻声呼唤,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他汗湿的额头。
陆明远的眼皮颤动得更厉害了。他的嘴唇干裂苍白,微微开合着,似乎想说什么。李清照连忙俯身去听,却只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
"梁山……招安……血……"
这几个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话音刚落,素心本突然自动翻到了全新的一页!靛蓝色的纸面上,墨迹如同活物般迅速晕染开来,勾勒出一幅令人心惊的画面——
残破的寨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锈迹斑斑的刀枪斜插在荒草丛生的土台上,远处水泊芦苇间隐约可见几艘朽烂的战船。画面最前方,一个佝偻老者独坐断碑前,手中捧着半块破碎的瓦当,正嘶哑地唱着某种曲调悲凉的歌谣。画面一角,几个模糊的小字正缓缓成形:【元至正二十六年·梁山泊遗老】。
"这是……"李清照瞳孔骤缩。作为宋人,她太熟悉这个地名了——梁山泊,北宋末年宋江起义的根据地!但画面上荒凉的景象与史书记载中"八百里水泊"的盛况相去甚远,更奇怪的是标注的时间竟是元末!
吴承恩盯着画面中老者手中的瓦当,突然倒吸一口冷气:"那是……"他手指颤抖地指向瓦当上模糊的图案,"'替天行道'!这是梁山好汉的信物!"
仿佛回应他的惊呼,素心本上的画面突然"活"了过来!老者的歌声穿透纸面,苍凉悲怆的曲调在书房内幽幽回荡:
"爷爷生在天地间啊——不怕朝廷不怕官——"
"水泊梁山聚义处啊——如今蒿草没人肩——"
"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哥哥血溅蓼儿洼——"
"一百单八个星斗散啊——只剩老朽唱残篇——"
这歌声仿佛带着某种穿越时空的魔力,李清照眼前骤然浮现出惊心动魄的画面:血染的忠义堂,折断的"替天行道"大旗,被官兵团团围住的水寨,还有那个站在船头、仰天大笑后自刎的蓝衫男子……她猛地捂住嘴,泪水夺眶而出——那分明是她少女时代在汴京街头听过的,关于宋江起义失败的民间唱词!
更惊人的是,随着歌声回荡,陆明远突然在竹榻上剧烈挣扎起来!他双眼仍然紧闭,额头却青筋暴起,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握着,仿佛要抓住某个看不见的人:"不……不要过去……婉清……墙要塌了!"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深入骨髓的恐惧。
李清照慌忙按住他挥舞的手臂,却被他反常的巨力猛地甩开!陆明远胸膛剧烈起伏,伤口处的金红光域明灭不定,周围的青黑死气趁机蠢蠢欲动!就在危急时刻,墨魂笔突然从书桌上自动飞起,笔尖迸发出一道金光,径首射入陆明远眉心!
陆明远浑身一僵,随即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下去。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嘴唇仍在机械地开合,发出一种完全不属于他本人的、苍老沙哑的声音:
"……大观园……悼红轩……血字……快……"
这声音戛然而止的瞬间,素心本上的梁山泊画面突然扭曲变形,老者的身影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行鲜血淋漓的大字:【悼红轩】!这三个字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正以惊人的速度浮现:【乾隆二十七年·西山黄叶村】!
"曹雪芹!"吴承恩和李清照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但变故来得比预想的更快。素心本上的血字刚刚成形,整本书就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书页无风自动,疯狂翻动间,之前收录的所有文魂——汴京的【青玉案】、淄川的【崂山道士】、淮安的【水帘洞天】——全部亮起耀眼的光芒!这些光芒在空中交织成一张错综复杂的网,而网的中央,赫然是那个鲜血写就的【悼红轩】!
李清照突然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不好!明远的意识被'文殛'和多重文魂的力量拉扯,正在不同时空碎片间迷失!我们必须立刻前往这个'悼红轩',否则他的神魂会彻底涣散!"
吴承恩闻言,毫不犹豫地抓起桌上新写的《西游记》真结局手稿,塞进李清照手中:"带上这个!真正的齐天大圣文魂全在这里!"他的目光灼灼,"见到曹雪芹时,告诉他——"老人突然压低声音,在李清照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清照眼睛微微睁大,郑重地点头。她将手稿小心地收入怀中,与素心本放在一起。就在纸张接触的瞬间,异变陡生——手稿上的文字突然化作流动的金光,如百川归海般涌入素心本!本子上【水帘洞天】的图腾瞬间扩大了一倍,金红光芒大盛!
与此同时,墨魂笔自动飞入李清照手中,笔尖首指素心本上的【悼红轩】血字。一股强大的吸力突然从书页中爆发,整个书房开始天旋地转!李清照只来得及向吴承恩投去最后一瞥,就感到一阵熟悉的时空扭曲感袭来——
"等等!"吴承恩突然大喊,"带上这个!"他奋力将樟木箱中那卷《西游记》原始开篇竹纸抛向李清照。
竹纸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却在接触到时空漩涡的瞬间燃烧起来!火焰中,那些狂放不羁的文字化作无数金色光点,如同夏夜流萤,纷纷扬扬地融入李清照的衣袖、发梢、以及她怀中的素心本。
最后一刻,李清照看见吴承恩站在崩塌的时空漩涡外,白发飞扬,眼中含着泪光,嘴角却带着释然的微笑。老人的嘴唇开合着,似乎在说:
"让大圣……真正自由……"
然后,世界彻底扭曲。
李清照感到自己坠入了一条光怪陆离的隧道,无数记忆碎片如雪花般扑面而来——她看见陆明远口中那个"婉清"在火光中回头;看见一座青砖老宅的墙洞中藏着泛黄的书箱;看见一个瘦弱少年在废墟中拾起沾血的钢笔;最后,她看见漫天大雪中,一个形销骨立的男子正在焚烧手稿,火光照亮了他眉间那颗鲜红的胭脂痣……
"曹……雪芹……"她在时空乱流中艰难地伸出手。
素心本上的【悼红轩】血字突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她猛地拽向隧道尽头——
砰!
李清照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衣衫。她艰难地撑起身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远处是几间被积雪压得低矮的茅屋。更远处,西山轮廓在暮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
雪地上,一行新鲜的脚印延伸向最近的那间茅屋。茅屋破败的门楣上,一块歪斜的木牌在寒风中摇晃,上面三个字己经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却仍能辨认:
悼红轩。
李清照颤抖着低头看向怀中——陆明远竟也一同穿越而来,此刻正昏迷不醒地躺在雪地里,胸前的伤口又开始渗出暗红的血珠。素心本和墨魂笔紧紧攥在她手中,是唯一的温暖来源。
她咬紧牙关,拖着陆明远沉重的身体,一步一步向那间飘着炊烟的茅屋挪去。身后雪地上,拖行的痕迹蜿蜒如血,很快就被新落的雪花覆盖。
就在她即将触到门板的那一刻,茅屋内突然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以及纸张散落的沙沙声。
一个虚弱到极点的男声在门内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令人心碎的决绝:
"烧了吧……都烧了吧……横竖是个'满纸荒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