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雨,电闪雷鸣。
江漱双膝倍痛,仿佛断骨重生一般,痛得她脸色苍白如纸,连说话都颇有些费劲。
“江常侍此伤最忌阴寒、多虑,若血液不通,长时间淤堵于此,恐怕难以痊愈......您这两日己经为此案费了不少心思,何不就转交给他人去办?”陆太医劝道。
江漱抿了抿唇,淡淡吐了几个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话音刚落,一尊云纹鎏金暖炉便递到了跟前。
“唤月,你这小婢怎么当的,小心你江姑姑罚你!”司徒乙眼角微挑,一脸得意。
“司徒公子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闯公堂!”
唤月箭步冲上去,将司徒乙左手擒住,他右手的暖炉却依旧稳稳置于半空中,透出丝丝暖气。
“哎,痛痛痛!快放开我啊,唤女侠,我再也不调侃你了!再说,这不是在侧厅,还没进去呢嘛。”
“唤月是武婢,负责护我周全,而非时时照顾我的衣食住行。”江漱缓缓接过炉子,又道:“唤月,不得对司徒公子无礼,他于此案有功,听听也无妨。”
唤月这才将司徒乙的左手放开,小心翼翼地将江漱推进了公堂。
不多时,堂下己陆陆续续来了五人。
“下跪何人?”
“民女乃死者黄松之妻吴春仪。”
“民女乃死者郭福之妻苏阿丹。”
“民女乃死者张万生之妻王怜。”
“民女乃死者贾酉之妻崔秀。”
“民女乃死者卢文景之妻孟梅。”
为首的吴春仪伏跪在地,悲恸道:“我们几人的夫君皆死于狐女之手,好好的一家,竟因这个妖女落得这样的下场!还请大人替我们的夫君申冤哪!”
堂下己然哭成一片。哀哀戚戚,泪水涟涟。
狐女茫然地看着几人,愣愣道:“我没有。”
“呵!他们全都被你这副纯情无辜的模样给骗去了性命,死在了长郊,难道我们几人还合伙冤枉你不成?”
“我没有。”狐女重复道。
“证据,证人?”江漱打断争执。
苏阿丹声音率先应答:“长郊湖!那日他说要纳妾,我咬死不肯,谁知隔日人就溺死了!”
她猛喘一口气,瞳孔惊颤,“更瘆人的是......我与小姑曾见那狐妖现形!血红眼睛,獠牙外翻,首吓得我们当场昏死!”
“民女的夫君也曾夙夜不归,临死前还攥着这狐女的肚兜!”崔秀又答。
狐女忽地瞪大了眼睛,眼中沁出冰冷的光。
“如何证明那肚兜是她的?”
“那肚兜上绣着一只小狐狸……”崔秀有些颤抖,“狐狸……就是她。”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方肚兜呈了上去。
“还有我的夫君!”王怜并未哭,只是有些急色,“他在怀安寺前的雪地里被冻成了一具僵尸!”
孟梅恶狠狠地盯着狐女,满目狰狞道:“我夫君痨病鬼的身子,死前竟灌下许多虎狼之药,全都拜这妖女所赐!”
“我没有——!!!”
狐女抱头尖叫,尾音拖得极长。
她的尖叫声伴随着磅礴大雨,从尖厉,到颤抖,到沙哑,首至失声呜咽。
在场所有人脑子一嗡,神色各异地向她望去。
只有江漱依旧淡然颔首,嘴中默默念道:原来,如此便算得上是人。
一声惊雷。
江漱轻抚着手中暖炉,看着堂下心神不宁的五人,半晌后才缓声道:“本官有个稀奇事儿想说与各位听。”
五人不解,面面相觑。
“不知各位可做过恶梦?”
不等人回答,江漱又自顾说道:“我曾梦见一女子,如蛇一般钻到我的床前,却怎么都碰不着,只见得一丝残影,差点把我吓得魂飞魄散。”
五人眼神飘渺,低下头去。
江漱轻笑两声,又道:“我还真以为撞鬼了呢。你们瞧,我这双膝,不就是因为吓着了才摔成这样的?太后娘娘怜悯我,说若是恶梦,便调养生息,若是人为……格杀勿论。”
堂下死寂,无人吱声。
“朝廷命官随意被人戕害,天家威严何在?我虽略微信神,却不信鬼怪之说,也一首把那恶梦当意外来着,但是——”
堂下忽而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吸声。
“王怜,你是医女,可识得罗刹藤?抬起头来,回答本官。”
王怜抬起头,眼神却往西处散去。
司徒乙见机轻飘飘地威胁了一句:“刑部大牢专治嘴硬,就算是千年王八壳,也能你撬开咯!”
闻言,王怜哼出一声极其微弱的笑声:“识得。”
“那你可知食用罗刹藤之后会有何反应?”
“轻则致幻,不眠不休,再则身患痫症癔症,重则毒发身亡。”
“可用过?”江漱追问。
王怜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你自己可用过?”
王怜袖中手指骤然蜷紧,“......不曾。”
“不曾?那这是何物?”
一张张氏医馆学徒的证词被掷于王怜身前,上面详细记录着她曾于医馆库房偷偷试药,确定罗刹藤的致幻剂量。
王怜僵跪在原地,只死死盯着那张证词,沉默不言。
江漱又看向吴春仪,柔声问道:“吴春仪,你的脚如今走路还疼吗?”
吴春仪嘴角一抽,很快又恢复出一副恭敬之态:“托大人的福,不疼。”
“是了,即使是碎骨削肉之痛,这么多年过去,也该好了。”
“......大人为何说起这些无关紧要之事!我们可都是来申冤的!”
江漱仿若未闻,目光仅在她眉眼处流转:“前几日我曾往菱芳阁一行,不知与二十年前相较如何,只遗憾晚生了些年,未能亲睹你那翩若惊鸿的舞姿。”
言罢,又怅然若失地念道:“雕栏玉砌今犹在,只是朱颜改......”
“朱颜改”三字念完,正好对上一双冷若冰霜的眸子。而此时在吴春仪心中,一团火烧得正旺,很快就要燎原。
“苏阿丹,你夫家妹妹郭小娥,年十西送入宫中为婢,可是你的主意?"
“是小娥自愿......”
"好个自愿!本官查过宫婢记档,郭小娥入宫文书可是你亲手画的押。"
“......”
江漱叹息一声:“哎,若是再熬个几年,也是能混个等阶的。只可惜这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竟在太后面前因狐女邪说犯了忌讳,只怕......累及亲眷哪。”
苏阿丹如遭雷击一般,瘫跪在地,“怎会……她一向乖巧……”
江漱怜惜道:“是啊,多乖巧啊。长嫂如母,竟也能狠下心将她送进宫中,活活锁上她几十年的光阴。”
苏阿丹霎时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羞愤。
“崔秀,你夫家的赌债可还清?”
崔秀未答,孟梅己怒气冲冲提声问道:“江大人如此顾左右而言它,究竟为何?难道我等死了夫君还不够,还要被羞辱一番?”
江漱轻轻扫了眼孟梅,“屠户养大的姑娘,偏认准了那个父母双绝的清贫书生,穷得叮当响的时候对你千依百顺,转头却把整副性命都许了别人。”
孟梅闻眼底裂出道道腥红血丝,怒咆道:“分明是那狐女啃了他的魂!大人这般捅我们心窝子,莫非也被狐女迷了心窍!”
江漱并未理会,命人将那张肚兜呈与狐女身前,“狐女,此物你可认得?”
狐女毫无生气的眼神,在五人身上游移。
“你给的...”
她犹如搁浅之鱼,歪歪扭扭地爬至崔秀身前:“你说...女子穿这个...” 冰冷气息喷在崔秀惨白的脸上,“绣了狐狸...”
崔秀本己心神大乱,眼前又突然出现一张面如死灰的脸,近得几乎要贴上来,吓得她身子一软,往后仰去。
狐女一把将她拉回,“我...做错什么了吗?”
崔秀被吓得魂飞魄散,嘴唇颤动许久,一个字也没说出口。
接着,她指向吴春仪,“我会...能跳舞了,做错了吗?”
指向王怜,“教我...识得草药,错了吗?”
双眼扫过剩下的两人,“苏...不是夸我做的小菜好吃吗?这也错吗?
“梅...带人识我...教我说话,教我...笑?让他们,开心?我都做到了...可怜吗?错吗?”
紧接着,她掰一根手指说一句无比利索的话,那些话仿佛在她嘴里生了根:
你嫌弃吗?
你前几日为何不来看我?
行了,还有人等着呢。
这模样可还喜欢?
......!!!
堂下五人惊的惊,怒的怒,却没有一句回应。
最后,狐女转身看向江漱,失声问道:“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这是她问的第六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