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病房的空气,是凝固的、带着死亡余味的铅灰色。
消毒水的刺鼻气息无孔不入,混合着药液冰冷的味道,成为秦渺残存意识里唯一清晰的存在。
她躺在惨白的病床上,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标本。
宽大的病号服下,身体单薄得几乎陷进床垫里。
手臂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冰凉的液体如同死亡的涓流,缓慢地注入她枯竭的血管。
小腹深处那片空荡的剧痛,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冰冷的黑洞,日夜吞噬着她残存的微光。
母亲枯槁绝望的脸庞,那临终前念着她小名的画面,如同最深的烙印,日夜灼烧着她早己破碎的灵魂。
巨大的悲恸被一种更深沉的、死寂的冰冷所取代。
眼泪似乎己经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眼眶,无神地望着惨白刺目的天花板。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仿佛连维持这具残破躯壳的运转,都成了不堪承受的重负。
病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茄气息混合着高级须后水的味道,再次如同入侵者般,蛮横地驱散了消毒水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即使闭着眼,秦渺也能清晰地感知到那股压迫感的逼近。
陆沉渊高大的身影停在床边。
他今天没有穿西装外套,只着一件熨帖的深灰色衬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线条冷硬的手腕和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
少了几分刻意的凌厉,却依旧带着掌控一切的冰冷气场。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秦渺那张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如同蒙尘瓷器般死寂的脸上。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蔓延。
只有心电监护仪那规律的、冰冷的“嘀嘀”声,如同生命的倒计时。
片刻后,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如同影子般的陈锋,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手势。
陈锋立刻上前,动作轻而精准地将床头柜上那几个昨天送来的、尚未拆封的顶级滋补品礼盒挪开。
取而代之的,是几个更大、包装更为奢华、印着更稀有品牌Logo的新礼盒。
百年野山参、顶级藏红花、价比黄金的野生灵芝……每一件都散发着金钱堆砌出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其中一盒顶级血燕的包装,在惨白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刺目的金光。
“陆先生吩咐,给秦小姐换最好的。”陈锋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如同宣读更新后的物品清单。
陆沉渊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秦渺脸上,那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漠然,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审视?
仿佛在评估一件因受损而需要更高维护成本的精密仪器。
他缓缓地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昂贵的真皮座椅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这个距离,让秦渺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强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感觉怎么样?”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却不再是之前那种绝对的命令口吻,反而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公式化的“关切”。
秦渺没有任何反应。
空洞的目光依旧定格在天花板惨白的灯光上,仿佛那冰冷的灯光才是她唯一的世界。
陆沉渊的存在,他带来的昂贵“馈赠”,他那微弱的“关切”,在她死寂的心湖里,连一丝最微小的涟漪都无法激起。
陆沉渊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
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指节分明,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他深邃冰冷的黑眸,如同探照灯般,细细地扫过秦渺枯槁的脸颊,深陷的眼窝,最后落在她插着输液针头、枯瘦苍白的手背上。
“过去的,”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就让它过去。”
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落在秦渺毫无反应的脸上,仿佛在捕捉一丝可能的松动。
“安心养好身体。”他的语气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如同施舍般的“宽慰”,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底色,“才是最重要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
安心养好身体?
最重要?
巨大的讽刺如同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秦渺麻木的表层!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涌上喉咙!
她死死咬住牙关,尝到了铁锈的腥甜,才勉强压下那翻涌的恶心感和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
母亲临终前无法相见的绝望哀嚎……
孩子化为血水流失时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身体被反复当作工具使用、清理、再准备投入使用的屈辱……
还有父亲……那个被他亲口宣判“必须死”的、含冤莫白的父亲……
这一切血淋淋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和仇恨,在他口中,轻飘飘地化作了“过去的”三个字?
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秦渺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第一次,将视线从那惨白的天花板,移到了陆沉渊那张近在咫尺、冰冷英俊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质问。
只有一种彻骨的、死水般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毫不掩饰的厌恶。
如同在看一块散发着恶臭的腐肉,一只令人作呕的蛆虫。
这眼神,让陆沉渊搭在膝盖上的手指,极其细微地蜷缩了一下。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瞬间凝聚起一丝锐利的光,如同被冒犯的鹰隼,锁定了秦渺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厌恶。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温度骤降。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护士小刘端着一个放着药盒和体温计的托盘走了进来。
她看到坐在床边的陆沉渊,脚步明显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立刻低下头,恭敬地打招呼:“陆先生。”
陆沉渊没有回应,目光依旧锐利地锁在秦渺脸上。
小刘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放得很轻:“秦小姐,该量体温和吃药了。”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轻柔地拿出体温计,示意秦渺夹在腋下。
秦渺如同提线木偶,任由小刘摆布。
她微微侧过身,配合地夹好体温计。
就在她侧身、背对着陆沉渊的瞬间,小刘借着身体的遮挡,以极其迅捷而隐蔽的动作,将一个叠成指甲盖大小、几乎看不见的白色纸团,飞快地塞进了秦渺那只没有输液、垂在身侧的手心里!
动作快如闪电!
秦渺只觉得手心一凉,一个微小的硬物被塞了进来!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身体瞬间绷紧!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但她死死控制住了自己,脸上依旧是那副死寂的麻木,只是握着纸团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了一下,指尖冰凉。
小刘像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迅速首起身,拿起托盘上的药盒和水杯,声音依旧轻柔:“秦小姐,该吃药了。”
她的眼神飞快地与秦渺空洞的眼睛对视了一瞬,里面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紧张、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鼓励和暗示。
秦渺在陆沉渊还没有看见之前,迅速将纸团塞进了被子里。
陆沉渊锐利的目光扫过小刘,又落回秦渺身上,似乎并未察觉到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的隐秘传递。
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的审视感,却如同实质般压在秦渺心头。
秦渺机械地接过水杯和药片,麻木地将药片吞了下去。
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她却仿佛尝到了另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滋味。
手心里那个小小的纸团,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小刘记录温,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端着托盘,低着头,匆匆离开了病房。
关门声很轻,却像重锤砸在秦渺心上。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她和陆沉渊。
陆沉渊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再次落在秦渺脸上。
他似乎想从她死寂的麻木中,探寻出刚才那一瞬间细微僵硬的根源。
秦渺只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如同脆弱的蝶翼,覆盖着空洞的眼眸,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那片死水之下。
沉默再次降临。
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
陆沉渊缓缓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秦渺完全笼罩。
他俯视着她,那眼神深邃复杂,似乎有极淡的、被冒犯后的冰冷不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掌控局面被打扰的、浓重的不耐烦。
“秦志远,”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冰冷,每一个字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秦渺刚刚因那个纸团而掀起微澜的心湖!“病情恶化了。”
秦志远!
父亲!
秦渺的身体猛地一震!
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
她再也无法维持那死寂的伪装,猛地抬起头!
那双空洞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极致的、濒临崩溃的惊恐和绝望!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紧了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
陆沉渊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眼中那瞬间迸发的巨大恐惧和绝望。
他那冰冷无波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是满意?是确认?还是……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毒蛇玩弄猎物般的残忍?
他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那冰冷的视线,如同最后的审判,深深地烙在秦渺因极度恐惧而瞬间失血、惨白如纸的脸上。
然后,他不再停留。
转身,迈着沉稳而冰冷的步伐,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
昂贵的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每一步都像踏在秦渺濒临破碎的心尖上。
病房的门被轻轻关上。
死寂。
冰冷的死寂。
秦渺僵首地坐在病床上,手心里紧紧攥着那个烫得她灵魂都在燃烧的小小纸团,如同攥着最后一根通往未知命运的稻草。
陆沉渊最后那句冰冷的宣告——“秦志远病情恶化了”——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耳边疯狂回响,与手心那个微小的秘密疯狂交织、撕扯!
巨大的恐惧和那个纸团带来的渺茫希冀,如同冰与火的炼狱,瞬间将她残破不堪的灵魂彻底撕裂!
迟来的“忏悔”?
不。
是更深的陷阱,和更残忍的、悬在头顶的闸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