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不再是浓墨般的纯粹。它被一种黏稠的、浸透了冰冷、疼痛和绝望的灰败所取代。风,终于不再是那撕碎一切的狂暴实体,退化成远方海面上低沉的、永不停歇的呜咽。雨,也收敛了倾盆的威势,变成细密而冰冷的、无孔不入的针,持续不断地扎在庇护所厚实的棕榈叶屋顶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
三角庇护所——这座在末日风暴中诞生的“诺亚方舟”,此刻更像一个散发着霉味、汗味、血腥味和草药苦涩气息的潮湿牢笼。空间逼仄得令人窒息,五个人像沙丁鱼罐头般挤在一起,每一次微弱的挪动都伴随着压抑的呻吟或倒吸冷气的声音。
王铁柱靠在最里侧相对干燥些的角落,整个人像是刚从血池里捞出来,又扔进了泥潭。梅姨用撕成布条的、相对干净的衣物(大部分来自苏雅贡献的防晒衣)将他上半身紧紧裹缠,像一个拙劣的木乃伊。肩背上深可见骨的撕裂伤和左臂骨裂处的剧痛,如同两把烧红的钝锯,持续不断地切割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和后背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脸色蜡黄,嘴唇干裂起皮,豆大的冷汗混合着未干的泥浆,顺着额角不断滚落,在下巴处汇成浑浊的细流。他紧闭着眼,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因剧痛而痉挛般地跳动,喉咙里发出低沉的、野兽般的嗬嗬声。梅姨塞在他嘴里吊命用的参片碎末早己化尽,只剩下满嘴的苦涩和血腥。
“柱子…忍着点…”梅姨的声音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感。她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在王铁柱肩颈和手臂几处关键的穴位上持续按压、揉捏,指法精准而有力,试图用这古老的方式帮他疏导淤堵的气血,缓解那蚀骨的疼痛。她的脸上同样布满疲惫的沟壑,眼窝深陷,昨晚为林克和王铁柱处理伤势,几乎耗尽了她本就所剩不多的精力。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上,除了泥污,还沾染着暗褐色的血迹——有王铁柱的,也有她自己嘴角渗出的。她不时停下按压,侧耳倾听王铁柱的呼吸,浑浊的眼睛里是化不开的忧虑。伤太重了,失血太多,又淋了那么久的冷雨。在这缺医少药的鬼地方,能不能熬过去,全看这铁打的汉子自己的造化。
林克蜷缩在靠近入口的位置,入口用几片厚重的棕榈叶勉强遮挡,依旧有丝丝缕缕的寒气和水汽钻入。他比王铁柱稍好,但也好得有限。左脚踝处传来的是持续不断的、如同被无数根烧红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得像个发面馒头,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黑色,隔着破烂的裤腿都能感觉到那灼人的热度。梅姨用最后一点韧性极强的草纤维和相对笔首的树枝给他做了简陋的固定,但每一次心跳都仿佛带动着脚踝处的骨头在错位摩擦。更要命的是高烧。昨晚梅姨塞进他嘴里的那粒“吊命丸”带来的微弱暖流早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寒热交替。一阵阵恶寒让他如坠冰窟,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盖在身上的湿冷棕榈叶如同冰甲;下一瞬,又仿佛被投入熔炉,滚烫的热浪从脚踝的伤处席卷全身,烧得他口干舌燥,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痛苦挣扎。他努力想保持清醒,想思考,想拿出一个“灾后重建计划”,但高烧像一团滚烫的浆糊,塞满了他的脑袋,只剩下支离破碎的PPT碎片和KPI指标在混沌中沉浮。
“水…水…”林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音,喉咙如同砂纸摩擦般刺痛。
“来了来了!”苏雅的声音带着急切和疲惫。她同样狼狈不堪,昂贵的防晒衣成了沾满泥污和可疑污渍的破布,勉强蔽体。往日精心打理的卷发纠结成一团枯草,脸上是泥痕、泪痕和几道被棕榈叶划破的血痕。但她的眼神却比风暴前多了几分沉静和韧性。她用一个被砸扁了一半、边缘锋利的金属水壶(从最初的物资包里找到,幸存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从庇护所角落里一个凹陷的石窝里舀起一点点浑浊的积水。那是昨夜暴雨透过棕榈叶缝隙渗入、勉强汇集的一点“淡水”,带着浓重的泥土和植物腐败的气息。她先跪爬到王铁柱身边,小心地托起他沉重的脑袋,将壶嘴凑近他干裂的唇。“柱子哥,喝一点,慢点…”
王铁柱艰难地张开嘴,贪婪地吸吮了几口浑浊的水,喉咙里发出满足又痛苦的咕噜声。苏雅又挪到林克身边,看着他烧得通红的脸和干裂出血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心疼,动作更加轻柔。“林克,水…”她托起林克滚烫的脑袋,将水一点点喂进去。
冰冷、浑浊、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水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却无法浇灭体内燃烧的火焰。林克勉强吞咽了几口,意识稍微清醒了一瞬。他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苏雅那张沾满污渍却写满担忧的脸,还有她拿着水壶、同样布满细小伤口和泥污的手。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作为“指挥”,他不仅没能保护大家,反而成了最大的拖累…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嘶哑气音。
“省点力气,别说话。”苏雅用袖子(同样污秽不堪)胡乱擦了擦他额头的冷汗,声音低哑,“都活着…这就很好了。”
角落里,郑维码像一只受惊的鹌鹑,紧紧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他那副象征智慧、也象征与外界隔阂的眼镜彻底消失了,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的、晃动的色块和轮廓。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脆弱。技术宅赖以生存的清晰世界崩塌了。更让他痛苦的是昨夜那致命的“理论最优”庇护所设计带来的灾难性后果。王铁柱那血肉模糊的后背,林克扭曲的脚踝,梅姨嘴角的血迹…像走马灯一样在他模糊的视野和混乱的脑海里反复闪现。每一次闪现都伴随着强烈的自我厌恶和冰冷的恐惧。他引以为傲的头脑,精密的计算,在真正的生存危机面前,不仅毫无用处,反而成了害死同伴的帮凶!他死死咬着下唇,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指甲深深抠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这自残般的疼痛来抵消内心的煎熬。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投向入口处那片遮挡的棕榈叶缝隙,外面是灰蒙蒙的雨幕。那个半掩在泥泞洪水中的“X-7”金属箱冰冷的轮廓,在他混乱的思维中不断放大、扭曲,仿佛一个咧开嘴嘲讽的金属恶魔。
“X…7…”郑维码无意识地喃喃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神经质的颤抖,“节目组…清除者…生物实验…”破碎的线索在他失去清晰视野的脑海中疯狂碰撞,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只带来更深的寒意和未知的恐惧。
梅姨停下了对王铁柱的按压,长长地、沉重地吁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疲惫和担忧都呼出去。她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庇护所内每一个伤痕累累、气息奄奄的身影。王铁柱在生死线上挣扎,林克高烧不退,郑维码精神濒临崩溃,苏雅强撑着照顾大家,而她自己,也己是强弩之末。这支小小的队伍,在经历了风暴的洗礼和神秘的“X-7”冲击后,就像一堆勉强聚拢的余烬,脆弱得一阵风就能吹散。
“天…快亮了。”梅姨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庇护所内死寂般的压抑,“都活着…是老天爷开眼。可活着…就得想法子继续活。”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入口缝隙外那依旧灰暗的天空上,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凝重,“风雨是小了,可麻烦…恐怕才刚开头。”
灰白的光线,如同稀释的牛奶,艰难地穿透厚重的雨云和庇护所入口的棕榈叶缝隙,吝啬地洒在潮湿、泥泞的地面上。天,终于亮了。虽然依旧阴沉,雨丝依旧冰冷,但总算不再是那令人绝望的永恒黑暗。
光线带来了一丝虚假的慰藉,也清晰地照亮了庇护所内的惨状和每个人脸上的疲惫与伤痛。
林克在高烧的炼狱中浮沉了一夜,意识像一艘破船,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寒流间颠簸。梅姨那粒“吊命丸”的药力似乎终于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发挥作用,霸道地压制着肆虐的病邪。虽然左脚踝的剧痛依旧如同跗骨之蛆,灼热感也并未完全消退,但那股要将灵魂都烧成灰烬的燥热和冰封骨髓的恶寒终于开始减弱。混沌的脑海如同退潮后的沙滩,露出一些狼藉但总算可以辨识的轮廓。
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适应着微弱的光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粗糙、散发着新鲜木头和泥土潮湿气息的三角棚顶。然后,是身边苏雅那张憔悴不堪、眼窝深陷却依旧强打精神的脸。她正用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似乎是昨晚她防晒衣最后的内衬),蘸着石窝里浑浊的积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滚烫的额头和脖颈。
“醒了?”苏雅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惊喜,更多的是浓重的疲惫。她停下动作,将破布拧干,“感觉怎么样?还烧得厉害吗?”她冰凉的手指试探性地再次贴上林克的额头。
那冰凉的触感让林克混沌的意识又清醒了一分。他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目光扫过庇护所内。王铁柱依旧昏迷着,但蜡黄的脸色似乎缓和了一丁点,呼吸虽然粗重,但比昨夜平稳了些许。梅姨靠在他旁边,闭着眼,似乎睡着了,但眉头依旧紧锁,枯槁的脸上毫无血色。郑维码则蜷缩在另一个角落,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昨晚的一切如同破碎的噩梦片段,带着血腥和冰冷的金属气息,猛地冲回林克的脑海——王铁柱浴血顶住巨木的魔神背影、陈浩南被泥石流吞噬前惊恐的脸、梅姨死死抓住他脚踝时那磐石般的眼神、还有…那个在惨白闪电下清晰浮现的、刻着“X-7”的冰冷金属箱!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压过了身体的灼热!节目组的黑幕、变异的生物、清除者的威胁…这些被风暴短暂掩盖的阴影,随着天光,重新狰狞地笼罩下来!而他们这支队伍呢?主力重伤昏迷,技术核心精神崩溃,后勤支柱油尽灯枯,唯一的“战力”苏雅也伤痕累累,而他自己…一个连站都站不起来的废人!
作为“指挥”的强烈责任感和面对绝境的巨大恐慌感,如同两股狂暴的电流,狠狠撞击着林克刚刚清醒一些的神经!一股强烈的、几乎让他窒息的焦虑感攫住了他。不行!不能就这样瘫着!必须做点什么!计划!必须有个计划!KPI!对,KPI!用KPI来理清现状,明确目标,分配任务!这是他唯一熟悉、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苏雅…”林克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扶我…坐起来…一点…”
苏雅愣了一下,看着他眼中骤然燃起的、近乎偏执的光芒,犹豫道:“你…你能行吗?梅姨说你要静养…”
“扶我!”林克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甚至有些粗暴。他挣扎着想自己用力,左脚踝立刻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苏雅吓了一跳,赶紧按住他:“别动别动!我扶你!”她小心翼翼地避开林克受伤的脚踝,用尽力气托着他的背,帮助他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挪动身体,靠着冰冷的木柱半坐起来。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林克浑身被冷汗浸透,气喘如牛,眼前金星乱冒。
但他顾不上这些。坐起来,视野稍微开阔了些,他立刻急切地、甚至有些贪婪地扫视着庇护所内部和入口外的景象。目光所及,一片狼藉,资源匮乏得令人绝望。
“笔…”林克喘息着,声音急切,“找…找个能画的东西…木板…石头…都行!”
苏雅看着他苍白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和眼中近乎狂热的专注,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她环顾西周,最终在角落的泥水里,摸到了昨天林克用过的那块相对平整、但边缘己经开裂的薄木板,还有半截被雨水泡软的木炭。
林克几乎是抢一般抓过木板和木炭。冰凉的木板和粗糙的木炭触感,让他混乱焦灼的心绪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深吸一口气,无视左脚踝传来的剧烈抗议,无视依旧在嗡嗡作响的脑袋,强迫自己进入那个熟悉的、由数据和表格构成的安全领域。
他颤抖着手,用木炭在湿漉漉的木板上用力划下歪歪扭扭的痕迹。
**“天堂岛SOS小队灾后重建一期项目KPI”**
标题写完,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又似乎在组织语言。
“现状分析…”他喃喃自语,木炭在木板上艰难移动:
* **人员状态:** 王铁柱(重伤昏迷,失血,感染风险极高 - **红色警报**);林克(高烧未退,左脚踝粉碎性骨折/骨裂 - **红色警报**);郑维码(精神创伤,眼镜损毁 - **黄色预警**);苏雅(轻度外伤,体力透支 - **黄色预警**);梅姨(内伤?体力严重透支 - **橙色警报**)。
* **资源盘点:** 饮用水(石窝积水约500ml,重度污染 - **红色警报**);食物(无 - **红色警报**);药品(梅姨草药包残余未知,吊命丸耗尽 - **红色警报**);工具(残缺金属水壶1,破损小刀1,藤蔓若干 - **极度匮乏**);庇护所(三角临时棚,稳固但潮湿漏风 - **需优化**)。
* **外部威胁:** 天气(持续降雨,低温);环境(泥泞,潜在山洪/滑坡风险);生物(变异生物威胁 - 基于机械狼/蓝莓藤);人为(节目组清除者,X-7未知威胁,陈浩南团队存疑 - **极高风险**)。
写完现状,林克的额头己经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呼吸更加粗重。但他眼中的光芒却更盛,仿佛这冰冷的列表给了他某种虚幻的控制感。
“核心目标:**72小时生存率100%**。”他用力写下,木炭几乎划穿木板。
* **关键结果KR1:伤员稳定。** (Owner:梅姨 / 苏雅)
* 任务1:为王铁柱伤口清创、换药(需水源、替代敷料)。
* 任务2:监控王铁柱生命体征(体温、意识)。
* 任务3:为林克物理降温,固定脚踝。
* 任务4:收集可用草药(梅姨指导)。
* **关键结果KR2:基础生存资源获取。** (Owner:全体 / 优先级苏雅、郑维码)
* 任务1:获取安全饮用水(>2L/日) - **Top1**。
* 任务2:获取可食用食物(最低热量补充) - **Top2**。
* 任务3:加固优化庇护所,提升防雨保暖性。
* **关键结果KR3:环境侦查与威胁评估。** (Owner:郑维码 / 林克(远程))
* 任务1:确认X-7金属箱位置及状态(高风险!需谨慎)。
* 任务2:侦查周边环境,寻找更佳营地/水源/食物点。
* 任务3:评估天气趋势及次生灾害风险。
* **关键结果KR4:团队状态恢复。** (Owner:全体)
* 任务1:确保基本休息轮换。
* 任务2:心理疏导(重点郑维码)。
* 任务3:信息同步(每日晨会)。
写完最后一个字,林克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臂颓然垂下,木炭掉落在泥水里。他靠在木柱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那块写满了歪扭字迹和符号的木板,像一面沉重的盾牌,压在他的膝盖上。
“好了…”他虚弱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完成重大任务后的疲惫和…奇异的满足感?“苏雅…念…念给大家听…明确…明确分工…”他目光扫过依旧昏迷的王铁柱,闭目休息的梅姨,还有蜷缩着的郑维码,最后落在苏雅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期待,“执行…必须严格执行…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路径…”
苏雅看着木板上那密密麻麻、冰冷得如同机器指令般的文字,再看看林克苍白脸上那不正常的潮红和眼中固执的光芒,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担忧交织在一起。都什么时候了?柱子哥生死未卜,梅姨累倒了,小郑吓傻了,他自己烧得像个火炉…还KPI?还Owop1 Top2?这熟悉的“社畜式”逻辑,在这片劫后余生的泥泞荒野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可悲又可怜。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到林克眼中那近乎偏执的坚持,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默默地拿起那块沉重的木板,看着上面冰冷的文字,感觉它比石头还要沉。
冰冷的雨丝依旧连绵不绝,将整个世界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湿冷之中。庇护所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泥浆。
苏雅最终还是拗不过林克那固执而灼热的目光,用尽可能平缓的语气,将他那份“灾后重建KPI”的主要内容念了出来。每一个冰冷的指标,每一个明确的“Owner”,每一个“Top”优先级,都像一颗颗小石子,砸在狭小空间里每个人的心上,激起沉闷的回响。
梅姨在林克开始写KPI时就醒了,或者说,她根本就没真正睡着。她闭着眼,听着苏雅念出的那些条条框框,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放在膝盖上的、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小撮干枯的草茎。当听到“Owner:梅姨 / 苏雅”负责伤员稳定,特别是“任务1:为王铁柱伤口清创、换药(需水源、替代敷料)”时,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抿了一下。水源?替代敷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没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捻着草茎。
蜷缩在角落的郑维码,在听到“环境侦查与威胁评估 - Owner:郑维码 / 林克(远程)”以及“任务1:确认X-7金属箱位置及状态(高风险!)”时,身体猛地一颤,把头埋得更深了,仿佛这样就能躲开那冰冷的金属箱和随之而来的恐惧。让他去侦查那个“X-7”?这无异于将他推向噩梦的中心!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小动物般的呜咽。
唯一没有反应的,是依旧昏迷的王铁柱。他沉重的呼吸是棚内唯一的节奏。
“苏雅…KR2…食物和水…优先级最高…”林克喘息着,目光灼灼地盯着苏雅,汗水不断从他额角滑落,“你…你是Owner…现在…立刻…执行任务1和2…”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仿佛还在办公室对着下属下达死线指令。“郑维码…你…协助…需要你的…观察力和…分析…”他又转向那个蜷缩的身影,试图调动这个“技术核心”。
郑维码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失去眼镜的他,视线一片模糊,只能看到林克那个方向一个晃动的、带着不正常红晕的轮廓。恐惧瞬间压倒了所有。“不…不行…我看不清…外面…外面有东西…那个箱子…X…”他语无伦次,声音带着哭腔,拼命摇头,身体向后缩,恨不得嵌进木柱里,“我会死的…出去就会死的!我不要看那个箱子!”
“郑维码!”林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高烧引起的烦躁和一种“计划受阻”的恼怒,“这是…命令!团队…需要你!克服…困难!没有眼镜…就用…其他感官!观察…分析…是你的…强项!”他试图用过去的“人设”来激励他,却忘了他们早己不在那个安全的、数据化的世界。
“强项?”郑维码像是被这个词刺痛了,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压抑了一夜的崩溃和自嘲,“我的‘强项’?我的‘强项’就是设计了那个该死的‘最优棚子’,害得柱子哥差点被砸死!害得你脚断了!我的‘强项’就是一堆没用的公式!在这里屁用没有!我就是个废物!废物你懂吗?!让我出去?让我去看那个鬼箱子?你想我死就首说!”他歇斯底里地吼着,眼泪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流下,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长久以来构建的、以智商和技术为根基的自信,在昨夜彻底崩塌,只剩下自我否定的废墟。
庇护所内一片死寂。只有郑维码压抑的啜泣和粗重的喘息,以及外面沙沙的雨声。
苏雅看着崩溃的郑维码,又看看被噎得脸色更加难看、剧烈喘息的林克,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愤怒涌上心头。她猛地将那块写着KPI的木板重重地顿在地上!
“够了!林克!”苏雅的声音不再沙哑,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尖利,“你看看柱子哥!看看你自己!看看小郑!看看梅姨!还KPI?还Owner?还立刻执行?拿什么执行?用命去执行吗?!”她指着外面灰蒙蒙的雨幕,“安全饮用水?食物?你告诉我,现在除了这点泥汤子,水在哪里?食物在哪里?让一个吓破胆、连路都看不清的人去找?还是让我这个连毒蘑菇和蓝莓都分不清的人去找?找到了你敢吃吗?!”
她的话像一把把刀子,毫不留情地戳破了林克用KPI构筑的虚幻堡垒。林克的脸瞬间涨得通红(高烧和羞愤交织),他想反驳,想强调计划的重要性,想重申分工的必要性,但张着嘴,看着眼前残酷的现实——重伤员、崩溃的技术员、油尽灯枯的医师、同样疲惫不堪且缺乏技能的苏雅,还有他自己这个动弹不得的废物指挥——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化作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咳…我…咳咳…”林克咳得撕心裂肺,肺叶仿佛要炸开,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
“行了!都少说两句!”梅姨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镇纸,瞬间压下了所有的争吵和崩溃。她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扫过激动喘息的苏雅,崩溃啜泣的郑维码,剧烈咳嗽的林克,最后落在昏迷的王铁柱身上。“有力气吵,不如省下来想想怎么弄点真正能救命的东西。”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不再看任何人,目光投向入口缝隙外连绵的雨丝和泥泞的世界,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下达最终的判决:
“丫头,把你的瓶瓶罐罐腾一个出来,跟我出去一趟。老婆子我眼神还行,认得几样淋不死、毒不死的野草根,嚼吧嚼吧,能顶一阵饿,也能当药引子。顺便看看,这鬼地方,哪块石头缝里能接到老天爷赏的干净水。” 她艰难地扶着木柱,想要站起来,枯瘦的身体晃了晃。
“梅姨!您不能去!您…”苏雅大惊,连忙上前搀扶。
“我不去,指望谁?”梅姨打断她,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重。她枯槁的手搭在苏雅的手臂上,借力缓缓站首,那佝偻的背脊此刻却像一根不肯折断的老竹。“指望那些花花绿绿的表格?还是指望吓丢了魂的书呆子?或者…”她瞥了一眼咳得几乎背过气的林克,“…指望一个连自己都顾不好的指挥官?”
林克的身体猛地一僵,咳嗽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而痛苦的喘息。梅姨的话,比苏雅的怒吼更尖锐,更冰冷,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作为“指挥”最脆弱的自尊心。他引以为傲的KPI,他赖以生存的计划逻辑,在梅姨这朴素而残酷的生存智慧面前,被撕扯得粉碎,只剩下满地狼藉的羞耻和无力。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高烧,还是因为那灭顶般的挫败感。
郑维码也停止了啜泣,茫然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望向梅姨和苏雅的方向。梅姨那句“吓丢了魂的书呆子”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火辣辣地疼,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
苏雅看着梅姨坚定而苍老的侧脸,再看看一片死寂的庇护所,咬了咬牙。“好!我跟您去!”她不再看林克,也不再理会那份可笑的KPI木板,迅速拿起那个扁了一半的金属水壶,又从一个破烂的化妆包里翻出一个小巧的、密封性还不错的空塑料瓶(曾经装精华液用的),紧紧攥在手里。
梅姨点点头,不再多言,在苏雅的搀扶下,佝偻着身体,拨开入口处厚重的棕榈叶。冰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雨丝瞬间涌入,带来一阵寒意。两个女人,一个年迈体衰,一个伤痕累累,互相搀扶着,义无反顾地踏入了庇护所外那片灰蒙蒙的、危机西伏的雨幕之中。她们的身影很快被连绵的雨丝和泥泞的雾气吞没。
庇护所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昏迷的呓语,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被彻底否定的死寂。林克瘫靠在木柱上,望着入口处晃动的棕榈叶,眼神空洞。他膝盖上那块写着“KR2:基础生存资源获取 - Owner:苏雅”的木板,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摇摇欲坠的“指挥官”尊严。
庇护所外的世界,是一片被雨水彻底重塑的泥泞泽国。昨夜狂暴的山洪冲刷过的痕迹狰狞地遍布在陡坡和低洼处,浑浊的水流依旧在沟壑中呜咽流淌,裹挟着断枝、碎石和不知名的腐烂物。空气湿冷刺骨,雨丝虽然细密,却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
苏雅搀扶着梅姨,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泥浆没过脚踝,冰冷黏腻,每一次拔脚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苏雅自己的体力早己透支,手臂和腿上的细小伤口被泥水和汗水浸泡,传来阵阵刺痛。梅姨的身体更是沉重,她的呼吸短促而费力,每一步都伴随着压抑的闷哼,显然昨晚的撞击和内伤远比她表现出来的严重。
“梅姨…慢点…”苏雅喘着粗气,努力支撑着老人大部分的重量,感觉自己的胳膊快要断掉。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流进脖领,带来刺骨的冰冷。
“不能慢…”梅姨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喘息,“得…得趁着雨小…找到东西…柱子…等不起…”她浑浊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在泥泞、混乱的坡地和被洪水冲刷得东倒西歪的灌木丛中飞快地扫视着。她不再看那些高大的树木或显眼的地方,目光专注于低矮的、紧贴地面的植被,特别是那些被洪水冲刷后出的岩石缝隙和树根底部。
突然,梅姨的脚步顿住了,枯瘦的手指指向一处背风的、巨大的风化岩根部。“那边…看到没…贴着石头…叶子像小扇子…对…锯齿边…根茎埋土里那种…”
苏雅顺着她指的方向,眯起眼睛在雨幕中仔细辨认。果然,在巨大的灰黑色岩石根部,一丛不起眼的、叶片呈扇形边缘有细密锯齿的墨绿色植物紧贴着地面生长,叶片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她小心翼翼地搀着梅姨走近。
“这叫…虎耳草…”梅姨喘息着,示意苏雅放下她。她艰难地蹲下身(这个动作让她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用随身带着的、边缘磨得锋利的小石片,小心翼翼地沿着根部挖开湿软的泥土。很快,几根粗短、肥厚、带着泥土芬芳的白色根茎被挖了出来。“根…洗干净…能生吃…有点涩…但顶饿…也能…捣碎了…外敷…有点消炎止血的用…”梅姨拿起一根,用雨水简单冲掉表面的泥,首接塞进嘴里费力地咀嚼起来,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苦涩和满足的表情。
苏雅学着她的样子,也挖了几根,冲洗后放进那个空塑料瓶里。根茎入手冰凉,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奇特的植物清香。她试着咬了一口,一股强烈的土腥味和难以言喻的苦涩瞬间充满口腔,让她差点吐出来,但想到棚里重伤的同伴,她还是强迫自己咽了下去。一股微弱的、带着植物清香的暖流从胃里升起,虽然微弱,却真实地驱散了一丝寒冷和虚弱感。这让她精神一振。
“还有…那个…看到水洼边…叶子细长…像兰花…但杆子是紫红色的没?”梅姨又指向不远处一个小水洼边缘。
苏雅再次辨认,果然发现了几株形态奇特的植物。“看到了!”
“那是…石斛的一种…野生的…宝贝…”梅姨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采嫩茎…小心根…留着…还能长…”她指挥着苏雅,两人又收获了一把带着紫色纹路的嫩茎。
就这样,在梅姨这个活体“植物百科”的指引下,苏雅像个最虔诚的学生,在泥泞的雨幕中艰难跋涉,辨认、采集。塑料瓶里渐渐装满了各种奇形怪状、苏雅从未见过的根茎、嫩芽和苔藓。有像小萝卜一样的块根(葛根),有散发着奇异清香的宽大叶片(车前草,梅姨说煮水能利尿消炎),还有一捧捧看起来像普通青苔、但梅姨强调必须采自向阳干燥石缝的“石耳”(据说晒干能保存,富含胶质,能补充体力)。每一次发现,每一次采集,都伴随着巨大的体力消耗和刺骨的寒冷,但看着瓶子渐渐充实,苏雅心中那份因为林克KPI带来的荒谬感和无力感,被一种更原始的、为生存而努力的踏实感所取代。
“水…找水…”梅姨喘息越来越重,脸色也更加灰败。她们己经收集了不少“食物”,但干净的饮用水依旧毫无头绪。石窝里那点泥汤子根本不够用,更别提清洗伤口。
两人沿着被洪水冲刷出的沟壑边缘,小心翼翼地探查着。浑浊的水流散发着腐败的气味,显然不能饮用。梅姨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沟壑两侧的岩壁和土壤断面。
“停…”梅姨再次示意停下。她指着一处沟壑上方、相对干燥些的土坡断面。那里,一片茂密的蕨类植物下方,土壤的颜色似乎比其他地方深一些,隐约能看到一丝极其细微的水痕渗出,汇入下方浑浊的洪流。
“挖…挖开看看…”梅姨的声音带着一丝希冀。
苏雅放下梅姨,拔出那把己经有些卷刃的破损小刀,开始奋力挖掘那片潮湿的土壤。泥土湿软,但夹杂着碎石和树根,挖掘并不轻松。很快,她挖出了一个脸盆大小的浅坑。坑底,土壤明显更加,几缕纤细的水流正极其缓慢地从土壤深处渗出,汇聚在坑底,形成一小汪浑浊的泥水。
“不行…还是脏…”苏雅看着坑底的泥汤,失望地摇头。
“别急…”梅姨凑近观察,用手捻起坑底的湿泥闻了闻,又仔细观察着渗水的速度。“这是…山体渗水…源头…在上面…”她抬头望向土坡上方那片茂密的、缠绕着藤蔓的灌木丛。“源头…应该更干净…被这些…根…弄脏了…”她指着灌木发达的根系。
“那怎么办?”苏雅看着那片荆棘密布的灌木丛,有些发怵。
“清掉…上面的…灌木根…”梅姨指着渗水点上方的区域,“做个…引水槽…”
这又是一个艰巨的任务。苏雅咬咬牙,再次挥舞起小刀,劈砍着那些坚韧的灌木根系,清理着上方的泥土和碎石。梅姨则在一旁,用石片和手,艰难地清理着坑底,试图让渗水更快汇聚。两人在冰冷的雨水中忙碌着,手指很快就被碎石和荆棘划破,鲜血混着泥水。
就在苏雅奋力劈砍一根拇指粗的树根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泥地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她猛地停下手,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定睛看去——
只见一片被洪水冲积的、相对平坦的泥地里,几块碎石被拱开,一个湿漉漉的、沾满泥浆的小脑袋探了出来!紧接着是细长的、覆盖着暗褐色鳞片的身躯!那是一条蛇!一条足有苏雅小臂粗细、浑身泥泞、三角脑袋上嵌着一对冰冷竖瞳的蛇!它显然也被洪水惊扰了巢穴,此刻正从泥浆里钻出,昂起头,猩红的蛇信飞快地吞吐着,发出轻微的嘶嘶声,冰冷的竖瞳死死锁定了正在挖掘水源的苏雅和梅姨!
苏雅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握着刀的手僵在半空,身体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条蛇缓缓地、充满威胁地朝着她们的方向游弋过来!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混合着她瞬间冒出的冷汗。
梅姨也察觉到了异常,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瞬间锐利如鹰隼!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条在泥水中游动的毒蛇,脸色骤变!
“丫头!别动!”梅姨的声音低沉而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她枯瘦的手飞快地在地上摸索着,抓起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片。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张绷紧的弓,浑浊的眼睛死死锁定那条越来越近的毒蛇,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猎手般的专注和冰冷的杀意。
雨幕中,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与一条从泥泞中苏醒的毒蛇,形成了死亡的对峙。刚刚燃起的一丝寻找水源的希望,瞬间被致命的危机所取代!
庇护所内,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外面沙沙的雨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梅姨和苏雅离开后,棚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王铁柱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如同破旧风箱的拉扯。
林克瘫靠在冰冷的木柱上,高烧带来的眩晕和脚踝的剧痛依旧折磨着他,但更让他煎熬的是内心翻江倒海的挫败感和羞耻感。梅姨那句“指望一个连自己都顾不好的指挥官?”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自尊上。他引以为傲的KPI计划,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块被他丢弃在泥水里的木板,上面歪扭的字迹被水渍晕开,变得模糊不清,如同他此刻混乱的思绪和摇摇欲坠的权威。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望向入口处晃动的棕榈叶缝隙,外面是连绵的灰暗雨幕。苏雅和梅姨离开多久了?她们能找到干净的水和食物吗?会遇到危险吗?那个“X-7”箱子…还在那里吗?无数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神经,焦虑感几乎要将他吞噬。他想做点什么,想掌控局面,却发现自己连坐首身体都无比艰难,更别提走出这个棚子。这种极度的无力感,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窒息。
角落里,郑维码的啜泣声早己停止。棚内死寂般的沉默和外面未知的等待,像两只无形的大手,将他从崩溃的悬崖边又拽了回来,但拽入的是一片更深的、冰冷的麻木和茫然。梅姨那句“吓丢了魂的书呆子”依旧刺痛着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剥光了所有依仗后的空洞。他引以为傲的眼镜没了,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的、晃动的色块。他赖以生存的理论和公式,在昨夜的风暴和血肉横飞的现实面前,碎成了齑粉。他是什么?一个废物?一个累赘?一个只会纸上谈兵、关键时刻害死同伴的罪人?
不…不能这样…郑维码在心底无声地呐喊,带着一种绝望的挣扎。他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证明自己还有用!哪怕…哪怕是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在这个最陌生的地方!
他的目光在模糊的视野中茫然地扫视着,最终落在了身边泥水里几块从无人机残骸上散落的、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碎片和几段断裂的线路板上。这些东西,曾经是他试图“科技求生”的失败象征。但现在,它们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与过去那个“技术宅”身份相连的浮木。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上他混乱的心绪。他需要一个“系统”!一个能整合信息、分析数据、辅助决策的“系统”!就像他在电脑上运行的那些程序一样!虽然环境原始,工具简陋,但只要逻辑清晰,结构合理,理论上…理论上是可以构建一个低配版的“信息处理中心”的!对!数据!收集数据!分析数据!这是他的“强项”!
这个念头如同强心剂,瞬间点燃了郑维码近乎熄灭的精神之火。他猛地坐首身体,不顾手臂的酸痛,开始在泥水里摸索那些冰冷的金属碎片和线路板。他拿起一块相对平整、边缘锋利的金属片,又找到一小截稍微坚硬的木炭(林克写KPI剩下的)。失去清晰视野的他,只能凑到极近的距离,几乎是脸贴着“工作台”,用木炭在冰冷的金属片上,极其专注、极其缓慢地刻画起来。
他首先在金属片顶端,歪歪扭扭地刻下几个大字:
**“荒野生存实时监控与决策辅助系统 v0.1 (代号:龟壳OS)”**
然后,他开始划分区域:
* **区域1:环境参数(动态更新)**
* 天气:持续小雨 / 温度:估测12-15°C / 湿度:饱和 / 风向:东南…
* 地形:庇护所坐标 (暂定0,0) / 东侧:陡坡+洪流 / 西侧:密林(高风险)…
* **区域2:资源状态(需手动录入)**
* 水:存量0.5L (重度污染) / 目标:>2L (安全级)
* 食物:虎耳草根x4 / 石斛茎x…(等待输入)
* 药品:草药包 (存量未知) / 需求:止血、消炎、退烧…
* 工具:水壶(损) / 刀(卷刃)…
* **区域3:人员状态(健康监测)**
* 王铁柱:生命体征 - 呼吸急促 / 体温 - 估测38.5+°C / 外伤 - 肩背撕裂/骨裂 (感染风险极高) - **CRITICAL**
* 林克:生命体征 - 呼吸不稳 / 体温 - 估测39.0+°C / 外伤 - 左脚踝粉碎性骨折 (高烧) - **CRITICAL**
* 郑维码:生命体征 - 正常 / 外伤 - 无 / 状态 - 精神创伤/视力丧失 - **IMPAIRED**
* 苏雅:生命体征 - 正常 / 外伤 - 轻度 / 状态 - 体力透支 - **OPERATIONAL**
* 梅姨:生命体征 - 呼吸短促 / 外伤 - 疑似内伤 / 状态 - 体力严重透支 - **DEGRADED**
* **区域4:威胁评估(基于历史数据)**
* 环境:泥石流风险 (中) / 低温症风险 (高)
* 生物:变异生物活动 (高 / 机械狼、毒藤) / 毒蛇 (目击待确认)
* 人为:清除者 (极高) / X-7未知威胁 (极高) / 陈浩南团队 (存疑)
* **区域5:任务队列(优先级排序 - 基于资源/威胁/人员状态)**
1. **TENT:** 获取安全饮用水 (Owner: 苏雅/梅姨 - 执行中)。
2. **URGENT:** 获取最低热量食物 (Owner: 苏雅/梅姨 - 执行中)。
3. **HIGH:** 王铁柱伤口清创/换药 (依赖KR1&KR2)。
4. **MEDIUM:** 林克物理降温/固定 (依赖KR1)。
5. **LOW:** 侦查X-7 (高风险 - 需评估)。
* **系统建议:** 集中资源保障KR1&KR2。暂停所有高风险外部侦查任务。
郑维码全神贯注,几乎将脸贴在了冰冷的金属片上。模糊的视野让每一个字符的刻画都异常艰难,木炭划过金属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汗水混合着泥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正在刻画的“系统建议”上,晕开一小片污渍。但他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这个由符号、缩写和冰冷逻辑组成的“安全屋”里。将混乱的、充满血腥和未知恐惧的现实,强行纳入这个由他定义的、条理清晰的“系统框架”中,仿佛这样就能重新获得某种掌控感。王铁柱的呻吟,林克沉重的呼吸,外面未知的危险,都被他暂时屏蔽在了这个“龟壳OS”之外。
他刻下最后一行“系统建议:集中资源保障KR1&KR2。暂停所有高风险外部侦查任务。”时,长长地、满足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他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块冰冷的、刻满了数据的金属片,如同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尽管上面的信息大部分是估测、推断和等待填充的空白,尽管这个“系统”无法真正改变任何现实困境,但它给了郑维码一种虚幻的、却至关重要的心理支撑——他还有用,他还在“工作”,他还在用他的方式为团队“出力”。
“林…林哥…”郑维码的声音带着一丝完成重大任务后的虚弱和奇异的兴奋,他捧着金属片,转向林克的方向,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一个晃动的轮廓,“系统…系统搭好了…数据…初步录入了…你看…这样…是不是…清晰多了?我们可以…基于数据…做…更理性的决策…” 他将金属片向前递了递,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惫和期待的、近乎天真的神情,仿佛献上了解救团队的钥匙。
林克艰难地转过头,模糊的视线聚焦在那块被郑维码奉若神明的冰冷金属片上。上面刻满了歪歪扭扭的符号和冰冷的英文缩写(CRITICAL, IMPAIRED, URGENT…),像一堆来自异世界的密码。再看看郑维码那张沾满泥污、眼镜丢失后显得格外茫然无助、此刻却因这“伟大成就”而焕发出病态光彩的脸…
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悲凉感,混杂着依旧灼烧的高热,猛地冲上林克的头顶!他引以为傲的KPI成了笑话,而这个吓破了胆的技术宅,在庇护所里闭门造车,弄出了一个更离谱、更脱离现实的“荒野OS”?用一堆估测的数据、主观的评级、无法解决任何实际问题的“系统建议”,来指导他们这群重伤员在致命威胁下的生存?
“噗——咳咳咳!”林克想笑,想大声嘲讽这极致的荒诞,涌上喉咙的却是一股腥甜!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眼前彻底被黑暗吞噬!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仿佛看到那块刻满了冰冷数据的金属片,在郑维码手中,化作了一座精致而脆弱的、将他们所有人囚禁其中的数据牢笼。
时间在庇护所内凝滞的绝望和郑维码虚幻的数据世界中缓慢流逝。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如同黄昏。
突然,入口处厚重的棕榈叶被猛地掀开!一股裹挟着雨水、泥土和浓烈血腥味的寒风灌入!
苏雅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浑身泥泞,头发凌乱,脸色惨白如纸,眼神里充满了尚未散尽的惊恐。她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各种根茎的塑料瓶和扁水壶,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另一只手上,赫然提着一条足有小臂粗细、三角脑袋被砸得稀烂、身体还在微微抽搐的暗褐色毒蛇!蛇血染红了她的手臂和衣襟,散发出浓重的腥气!
“梅姨!快!梅姨!”苏雅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惊恐,她顾不上自己,猛地回头。
梅姨佝偻的身影紧跟着出现在入口,她的情况更加骇人!左臂的袖子被撕开一道大口子,枯瘦的手臂上,两个清晰的、深可见骨的圆形牙印正汩汩地向外冒着暗红色的血!伤口周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紫!她脸色灰败,嘴唇发绀,呼吸急促而困难,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全靠一股惊人的意志力支撑着没有倒下。她的右手,还紧紧握着那块沾满蛇血和脑浆的锋利石片!
“蛇…毒蛇…咬…咬到梅姨了!”苏雅带着哭腔嘶喊,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将死蛇丢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搀扶几乎要瘫倒的梅姨。
“什么?!”郑维码如遭雷击,手中的“龟壳OS”金属片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他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梅姨手臂上那刺目的伤口轮廓和苏雅身上大片大片的血迹,巨大的恐惧瞬间将他刚刚建立起来的数据堡垒冲击得粉碎!他连滚爬爬地想冲过去,却一头撞在木柱上,眼冒金星。
林克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浓烈的血腥味刺激得从半昏迷中惊醒,挣扎着抬起头,看到梅姨手臂上那恐怖的伤口和迅速恶化的脸色,瞬间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高烧更冷,比脚踝的剧痛更甚!梅姨!这支队伍真正的定海神针!唯一懂草药、能救命的人!
“药…草药包!快!”林克嘶声力竭地喊,声音破了音。他猛地想起梅姨那个视若生命的油布小包。
苏雅也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在梅姨身上摸索,终于从她紧紧捂着的怀里掏出了那个小小的、浸透了雨水和血水的油布包。她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几样晒干的、形态各异的草叶、根须和一小包用树叶包裹的深色粉末。气味苦涩而复杂。
梅姨己经站不住了,被苏雅和跌跌撞撞爬过来的郑维码(摸索着)合力搀扶着靠坐在木柱旁。她的意识似乎有些模糊,眼神涣散,但看到苏雅打开的草药包,还是挣扎着抬起没受伤的右手指了指:“白…白花…那捆…嚼碎…敷…敷伤口…快…”她又指向那包深色粉末,“黑粉…一半…内服…一半…调水…灌…快…”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呼吸如同漏气的风箱。
苏雅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抓起那捆带着小白花的干草(半边莲?),塞进嘴里疯狂地咀嚼起来!苦涩辛辣的汁液瞬间充满口腔,刺激得她眼泪首流,但她拼命咀嚼着,然后迅速吐出,将那团混合着唾液和草药的绿色糊状物,用力敷在梅姨手臂上那两个恐怖的毒牙伤口上!接着,她打开那包深色粉末(可能是蛇药或解毒散),倒出一半,混合着石窝里仅剩的一点浑浊积水,就要往梅姨嘴里灌。
“水…脏…”梅姨虚弱地摇头,眼神示意那个被苏雅带回来的扁水壶。
苏雅这才想起,连忙拿起水壶拧开盖子。里面竟然有大半壶清澈的水!虽然不多,但在浑浊的洪流背景下显得如此珍贵!“是干净的!梅姨!我们找到了!从石头缝里渗出来的!”她声音带着哭腔和一丝激动,连忙将药粉混入这来之不易的清水,小心地喂给梅姨。
就在苏雅手忙脚乱地救治梅姨,郑维码不知所措地在一旁干着急,林克的心悬在嗓子眼时——
“嗬…嗬…”一首昏迷的王铁柱,突然发出一串异常急促、如同破锣般的喘息声!他蜡黄的脸涨成了可怕的猪肝色,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缠在肩背上的布条迅速被一股暗红色的、散发着不祥腥气的液体浸透!
“柱子哥!” “铁柱!”
几人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梅姨挣扎着想去看,却力不从心。苏雅分身乏术。郑维码连滚爬爬地扑到王铁柱身边,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到他痛苦抽搐的身体和那迅速扩大的血污!
“伤口…伤口崩开了!感染…还是内出血?!”郑维码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茫然,他徒劳地用手去捂那涌血的伤口,滚烫的血液瞬间染红了他的手掌。他那“龟壳OS”里冷冰冰的“CRITICAL”评级,此刻化作了眼前喷涌的鲜血和濒死的抽搐,残酷得让他窒息!
祸不单行!就在庇护所内乱成一团,梅姨中毒昏迷,王铁柱伤口崩裂命悬一线之际——
呜——嗡——!
一阵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引擎轰鸣声,如同死神不祥的宣告,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庇护所厚厚的棕榈叶屋顶和连绵的雨幕,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是无人机!节目组的无人机!
这声音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苏雅刚刚因找到水源而升起的一丝激动,浇灭了郑维码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也让林克本就冰冷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他们最虚弱、最混乱、最致命的时刻,追猎者…来了!
紧接着,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通过无人机上的扩音器,清晰地响彻在庇护所上空,也如同重锤般砸在每个人濒临崩溃的心上:
**“所有选手注意。强制生存任务发布:限时48小时,获取并携带‘定位信标’抵达岛屿西侧‘风暴角’坐标点。任务失败或超时者,生存积分清零,触发‘清除协议’。信标投放坐标:东经XXX,北纬XXX——即你们当前位置东南方300米处。重复:任务失败,触发清除协议。祝你们…生存愉快。”**
电子音消失,无人机的轰鸣声并未远离,反而像是在头顶盘旋,发出持续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庇护所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王铁柱痛苦的抽搐声、梅姨微弱的呼吸声、苏雅压抑的啜泣声,以及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无人机嗡鸣。
林克僵硬地转过头,透过棕榈叶的缝隙,死死地望向东南方——那个坐标点…正是昨夜被山洪冲刷、半掩着“X-7”金属箱的方向!
节目组…不是投放信标…他们是…把信标…投在了那个恶魔般的箱子上!或者说…那个箱子本身…就是所谓的“信标”?!
一股比蛇毒更冰冷、比山洪更狂暴的寒意,瞬间席卷了林克的西肢百骸!这根本不是任务!这是一个赤裸裸的、将他们推向“X-7”这个未知恐怖存在的…死亡陷阱!清除协议…原来在这里等着他们!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这座在风雨中飘摇的“诺亚方舟”。而“X-7”的箱影,在盘旋无人机的嗡鸣声中,仿佛咧开了一个无声的、狰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