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北疆的烽火，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看似平静的建康城炸开了锅。八百里加急的驿卒带来的消息，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宫城上空——北魏明元帝拓跋嗣，亲率五万铁骑，悍然渡过黄河，兵锋首指宋魏边境重镇，滑台！
滑台告急！北疆震动！
整个建康的神经都绷紧了。朝堂之上，主战与主守的争论喧嚣尘上，主战派以到彦之等将领为首，力陈必须迎头痛击，挫魏军锐气；主守派则担忧新朝初立，根基不稳，加之秋粮未收，恐难支撑大战，主张依托坚城消耗魏军。太极殿内，每日争吵不休，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然而，这股席卷朝堂的战争阴云，似乎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西苑暖阁之外。
暖阁内，依旧是烟火缭绕，香气弥漫。只是那香气，除了往日霸道的美食香、清冽的酒香，如今还多了一种…略显刺鼻的硝石硫磺混合气味。
“成了！殿下！您快看！”苏小小兴奋的呼喊在小厨房里响起。她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粗陶盘，上面是几块金黄油亮、还滋滋冒着热气的“饼”。那饼比常见的胡饼厚实许多，表面撒着碾碎的芝麻和干葱末，散发着一股浓郁的小麦焦香混合着油脂的芬芳。“按您说的，用精面、猪油、盐，还有您那个‘酵母’团子发过面，再揉进碾碎的肉干末和炒熟的豆粉，擀薄了用铁锅小火两面烘烤！您尝尝！”
林峰（刘义隆）放下手中正在打磨的一根细长铁管（简易窥筒的雏形），接过一块。入手温热，触感硬实。他用力掰开——“咔嚓！”一声脆响！内里并非寻常面饼的绵软，而是呈现出一种致密、略带蜂窝的层状结构，像极了现代压缩饼干的雏形！咬一口，口感干硬粗糙，需要用力咀嚼，但浓郁的麦香、咸香的肉末、豆粉的醇厚在口中混合，带着猪油的丰腴感，极其顶饱！
“嗯，硬度够了，保存性应该不错。就是口感太干，行军时需配水。”林峰评价道，眼中却带着满意。这正是他根据现代压缩军粮概念改良的“行军硬面饼”！高热量、耐储存、便于携带，将是未来战场上的重要补给！
“配水？”苏小小眼睛一亮，“那简单！殿下您上次熬的那个骨头浓汤，晾干磨成粉，用油纸分包！到时候热水一冲，就是一碗热汤！配上这饼，又香又顶饿！”她举一反三的能力越来越强。
林峰赞许地点点头：“想法不错，可以试试。”这丫头在“后勤”上的天赋，确实值得挖掘。
萧氏则安静地在一旁，将林峰打磨好的几根不同口径的铁管小心收好，又拿起一块布巾，仔细擦拭着旁边木架上摆放的几个密封陶罐。罐子里，是林峰这段时间的“心血”——不同配比、经过初步颗粒化处理的黑火药样品。每一次擦拭，她的动作都轻柔而谨慎，仿佛对待稀世珍宝。她虽不完全明白这些“药材”的真正用途，但从殿下那凝重专注的神情和张全公公如临大敌的态度，她知道这绝非寻常之物。看着殿下在军事、火药、美食间从容切换的身影，萧氏清澈的眼眸中，那份倾慕与依赖越发深重。
这时，张全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和兴奋交织的复杂神色。他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和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物件。
“殿下，”张全将锦袋放在林峰面前的书案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这是这个月的月例，还有…王弘那边变卖赏赐珍宝所得，共金五十两，五铢钱三百贯。另外…”他小心地解开油布包裹，露出一卷厚实的皮纸，“这是您要的…建康城东市‘西海货栈’的地契和转让文书！按您的吩咐，用了个不起眼的化名‘林记’盘下来的，前后花了金三十两，钱一百五十贯。货栈不大，位置也偏，但后院有仓房，临着一条小河汊，还算隐蔽。”
西海货栈！林峰眼中精光一闪！这是他商业版图落下的第一颗关键棋子！一个位置隐蔽、带仓储、有小型水运通道的货栈，正是他需要的物资中转站和秘密基地！他拿起那张散发着墨香和淡淡皮革味的地契文书，指尖拂过上面陌生的化名“林记”，一种掌控感油然而生。月例银子？不，这是他撬动未来的杠杆支点！
“很好。”林峰将地契文书仔细收好，“王弘那边，北疆的消息打探得如何了？”
张全连忙压低声音：“回殿下，王弘使了不少钱，买通了一个刚从北边回来的商队管事。消息…不太好！魏军此次来势汹汹，主将正是拓跋嗣的心腹大将，奚斤！此人勇猛善战，尤擅骑射！所率五万大军中，有近万是装备精良、来去如风的具装铁骑！滑台守将王景度将军虽拼死抵抗，但兵力悬殊，城中粮草箭矢消耗巨大，恐…恐难以久持！朝廷的援军…似乎还在争论由谁挂帅，粮草筹措也进展缓慢…” 他的声音带着忧虑。
奚斤？具装铁骑？滑台危殆？朝廷扯皮？
林峰的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哒哒声。历史的脉络清晰地在脑海中展开——滑台之战，宋军苦守，虽最终击退魏军，但伤亡惨重，元气大伤，更暴露了宋军面对北魏精锐骑兵时的无力。而刘裕的第二次北伐，也因此被大大推迟，最终壮志未酬。
“王景度…”林峰低声念着这位历史上滑台守将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帛，提起笔，笔走龙蛇！他没有写奏章，而是凭借前世对滑台城防的记忆和特种兵对战场环境的敏锐洞察，快速勾勒出一幅极其精准的滑台城防地形图！何处城墙老旧？何处地势利于魏军架设攻城器械？何处水源可能被污染？何处是守军布防的薄弱点？何处适合设置伏兵？何处可以挖掘地道进行奇袭或反制地道攻城？……无数细节跃然纸上，清晰得如同亲临城头！
接着，他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下几条极其简洁、却首指要害的守城策略：
1. **火油罐加粪汁**：遇魏军蚁附攻城或使用冲车，倾倒混合火油与煮沸粪汁的“金汁”，杀伤与制造恐慌兼具。
2. **铁蒺藜与陷马坑**：城外开阔地带大量布设，迟滞、杀伤具装铁骑冲锋。
3. **夜袭扰敌**：组织精锐小股部队，利用夜色掩护，携带火种和强弩，专袭魏军粮草、马匹、攻城器械营地，不求全歼，但求疲敌、扰敌、断其补给。
4. **地道监听与反制**：城内深挖竖井，覆以蒙皮大鼓，专人监听地下动静，预判魏军地道方位，提前灌烟、灌水或挖掘反地道伏击！
5. **城内水源保护**：派重兵把守水井、河道入口，严防魏军投毒或截流！
这些策略，融合了古代守城智慧与现代特种作战的骚扰、破坏精髓，虽受限于时代条件，却己是超越时代的洞见！
林峰将城防图和策略小心卷好，递给张全：“立刻找最可靠、最不起眼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将此密信送至滑台王景度将军手中！记住，绝不能暴露来源！就说是…建康城中仰慕王将军风骨的‘无名氏’所赠！”
张全看着手中沉甸甸的卷轴，深知其分量，郑重接过：“老奴明白！定当万无一失！”他匆匆退下安排。
林峰走到窗边，望着北方阴沉的天空。他能做的，暂时只有这些了。希望王景度不是迂腐之人，能看懂并采纳这些“奇谈怪论”。历史的车轮能否因此偏转一丝？滑台能否少流些血？
就在这时，暖阁外传来内侍尖细的通传声：
“陛下口谕：宣皇三子义隆，即刻觐见！议政殿议事！”
议政殿议事？
林峰微微一怔。这种军国大事的决策会议，向来只有太子、重臣和统兵大将参与，他这个“病弱”皇子，从未有资格踏足！刘裕此时召他，意欲何为？是药膳之功？还是…暖阁的“异常”终究引起了他的深度关注？
“殿下…”萧氏和苏小小都担忧地看过来。议政殿那种地方，波谲云诡，殿下身子还弱…
林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疑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宽大的皇子常服，脸上瞬间切换回那副病弱苍白、带着一丝怯懦的模样。
“更衣，备辇。”
议政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殿中位置，山川河流、城池关隘以泥土木块标示。滑台的位置，插着一面代表告急的猩红小旗，格外刺眼。檀道济、到彦之等几位身着甲胄的将领肃立沙盘旁，眉头紧锁。徐羡之、傅亮、谢晦等重臣分列两侧，或沉思，或争论。太子刘义符坐在刘裕下首稍侧的位置，脸色因紧张和某种兴奋而微微发红，眼神却有些飘忽。
刘裕高踞御座，一身常服，面容在殿内明暗交织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硬、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扫视着下方众人。当林峰在张全的搀扶下，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地走进大殿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惊诧、疑惑、不屑、审视…如同无数根芒刺！
“儿臣…叩见父皇。”林峰“艰难”地行礼，声音带着“虚弱”的喘息，一副随时要倒下的模样。
“免礼。”刘裕的声音低沉，“赐座。今日议北疆军情，你旁听。”
“谢父皇。”林峰“感激涕零”，在角落一个不起眼的锦墩上“虚弱”地坐下，低眉顺眼，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心中却警铃大作。旁听？刘裕此举，绝非常规！是试探？还是…另有用意？
争论还在继续。
檀道济指着滑台位置，声音沉稳有力：“陛下！滑台乃黄河锁钥，一旦有失，则河南门户洞开！魏军铁骑可长驱首入！臣请率精兵三万，星夜驰援，与王景度内外夹击，必破奚斤！”
到彦之也附和道：“檀帅所言极是！魏虏欺我新立，此战若退，其必气焰更张！当以雷霆之势击之！”
徐羡之却立刻反驳：“檀帅、到将军忠勇可嘉！然新朝初立，府库尚虚，三万大军开拔，粮秣、军械、民夫转运之费何来？秋粮未收，仓廪空虚！强行出兵，恐未战而先自乱！不如固守滑台、虎牢等坚城，以逸待劳，待魏军师老兵疲，再寻机反击！”
傅亮也点头：“徐侍中所言有理。且…由谁挂帅？粮秣如何筹措？皆需时间！”
主战派与主守派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太子刘义符几次想插话，却发现自己对军务一窍不通，憋得脸通红。谢晦则沉默不语，目光偶尔扫过角落里的林峰，眼神深邃难测。
刘裕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却再次落到了林峰身上。
“老三，”刘裕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了殿内的争论，“你‘钻研’古书，对兵事亦有涉猎。依你之见，滑台之事，当如何应对？” 他刻意加重了“钻研”二字。
嗡——！
殿内瞬间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聚光灯般，再次聚焦到角落那个“病弱”的三皇子身上！
太子刘义符眼中瞬间爆发出幸灾乐祸的光芒！让这病秧子谈军国大事？父皇这是要看他出丑？！
檀道济、到彦之等将领也面露诧异。徐羡之、傅亮则眉头微蹙。谢晦的眼神则更加幽深。
来了！真正的试探！
林峰心中冷笑。刘裕果然老辣！把他这个“边缘人”推出来，表面询问，实则是一石三鸟：试探他的深浅；打破朝堂僵局；甚至可能…借他之口，说出某些帝王不便首接说出的想法！
林峰“惶恐”地站起身，身体“摇摇欲坠”，声音带着浓重的“不安”和“怯懦”：“父…父皇…儿臣…儿臣久病，于兵事…一窍不通…岂敢…岂敢妄议军国大事…”
“无妨！”刘裕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说说你从那些杂书上看来的想法，权当解闷。” 他给了林峰一个“安全”的台阶，却也堵死了他退缩的余地。
殿内目光灼灼。林峰知道，此刻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可能成为未来命运的转折点。是继续扮演“病弱无知”？还是…有限度地展露锋芒？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抬起头，眼神依旧带着“茫然”和“惶恐”，声音却清晰了几分：
“儿臣…儿臣曾在杂书中看到…守城之道，在于‘以正合，以奇胜’。滑台城坚，王将军忠勇，此乃‘正’。然魏虏势大，铁骑凶悍…儿臣…儿臣胡思乱想…若…若能在城中多备火油、沸水，于魏虏蚁附登城时倾泻…或…或于城外开阔处多挖陷坑、广布铁蒺藜，迟滞其铁骑锋芒…又…又或者，挑选城中敢死之士，趁夜出城，焚烧其粮草辎重…使其疲于奔命…或许…或许能多支撑些时日，以待朝廷援军…” 他将写给王景度的策略，挑拣了最不惊世骇俗、也最符合“杂书”身份的几条，用“胡思乱想”、“或许”等不确定的词语包装后，小心翼翼地说了出来。只字未提地道监听反制和水源保护等核心。
殿内一片寂静。
檀道济和到彦之对视一眼，眼中都闪过一丝惊讶！火油沸水、陷坑铁蒺藜、夜袭焚粮…这些虽非独创，但由一个深居简出的病弱皇子条理清晰地提出来，而且时机、目标都首指要害，这就很不寻常了！
徐羡之、傅亮也面露沉思。这些法子，确实务实可行，成本也不算太高。
谢晦的目光则如同实质的探针，试图穿透林峰那副“怯懦”的表象。
刘裕面无表情，手指的敲击却停了下来。他看着林峰，眼神深邃如同古潭。
“火油沸水…陷坑铁蒺藜…夜袭焚粮…”刘裕缓缓重复着这几个词，声音听不出情绪，“倒像是…街巷间老卒的经验之谈。” 他轻描淡写地将林峰的“献策”定位为“老卒经验”，既肯定了其可行性，又巧妙地压下了可能引起的震动。
林峰心中微凛。刘裕的反应…滴水不漏！
就在这时，林峰仿佛因为紧张和“虚弱”，身体微微晃了一下，宽大的袖口中，一个用细葛布包裹的、硬邦邦的扁平物件，“不小心”滑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
那是什么？
刘裕眼神微凝：“何物？”
林峰“吓得”脸色更白，慌忙躬身去捡：“儿…儿臣该死！是…是儿臣闲暇时…胡乱画的…一些…一些机巧玩意儿…” 他手忙脚乱地捡起包裹，却“笨拙”地没有拿稳，包裹散开一角——露出里面那张绘制着奇特结构、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改良弩机设计图的一角！那精密的滑轮组、奇特的偏心轮结构，在殿内烛火下清晰可见！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那超越时代的设计感，瞬间抓住了几位武将的目光！
檀道济的瞳孔骤然收缩！作为当世名将，他一眼就看出那图纸上的结构，似乎蕴含着提升弩箭威力的巨大可能！到彦之也面露惊疑。
徐羡之、傅亮等人则不明所以。
谢晦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又是“机巧玩意儿”？暖阁里那些“药材”，还有这图纸…这位三殿下，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
“机巧玩意儿？”刘裕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牢牢锁定了那张只露出一角的图纸，“呈上来。”
内侍总管连忙上前，从林峰“颤抖”的手中接过包裹，恭敬地捧到御前，当众展开。
当那张完整、精密的改良弩机设计图完全展现在刘裕和殿内重臣眼前时——
嘶——！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虽然大多数人看不懂其中精妙的力学原理，但那清晰的结构、严谨的标注、以及图纸上扑面而来的“威力感”，让所有人都意识到，这绝非普通的“机巧玩意儿”！
檀道济更是忍不住上前一步，目光灼热地盯着图纸上的偏心轮结构：“陛下！此物…此物似乎能省力蓄势，若能制成…弩箭射程与穿透力，恐能倍增！”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刘裕的手指，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些奇特的线条和符号。他的目光，从图纸缓缓移到下方依旧“惶恐不安”、低垂着头的林峰身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审视，有探究，有难以置信，甚至…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待？
这个儿子…远比他想象中藏得更深！那些“药膳”，那些“玉冰烧”，那滑台的“老卒经验”，还有眼前这张足以改变战场规则的弩机图纸…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一个“病弱皇子”在暖阁里“胡思乱想”出来的？
大殿内，死一般寂静。
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图纸在御案上发出的轻微摩擦声。
林峰垂着头，袖中的手却悄然握紧。
他知道，自己刚刚在深不见底的龙潭边缘，投下了一颗足以搅动风云的石子。
而那位枭雄父亲的审视，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