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的空气在谢道韫煞白的脸色和祖冲那句石破天惊的“掌心雷”中彻底凝固。苑门外,谢晦沉稳的脚步声如同踏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每一步都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快…快请谢侍中…”林峰那带着“惶恐”沙哑的声音刚落,暖阁的门便被无声推开。
谢晦一身深紫官袍,面容沉静如水,眼神却锐利如探照灯,瞬间扫过全场。他看到了侄女谢道韫失魂落魄、面无人色的模样;看到了祖冲和王弘惊愕中带着心虚的表情;看到了林峰脸上那恰到好处的“茫然”与“不安”;自然也看到了角落里堆积的账簿竹简,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却比昨日更淡的硝石硫磺气息。
“三殿下。”谢晦微微颔首,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平静无波,“陛下口谕。”
暖阁内所有人,包括惊魂未定的谢道韫,都慌忙躬身行礼。
“陛下闻听,殿下西苑暖阁中,有不明巨响传出,疑有器物崩坏,恐伤殿下玉体,特命臣前来探视,并垂询殿下,可有受惊?需否御医?”谢晦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钳,牢牢锁住林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
**巨响!** 祖冲和王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完了!陛下知道了!肯定是苑门外守卫听到了昨日的爆炸声,上报了!
谢道韫猛地看向林峰,眼神更加复杂。果然!那“掌心雷”的动静,惊动了陛下!
林峰心中雪亮。谢晦这老狐狸,借着皇帝关心之名,行查证之实!他脸上瞬间堆满“后怕”和“感激”,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劳…劳父皇挂心,谢侍中辛苦。孤…孤无碍。只是…只是昨日尝试蒸炼那‘寒玉散’时,一时不慎,火候过了些,引燃了多余的硝石药引,发出些响动…惊扰了父皇,实在是孤的罪过!”他再次祭出“寒玉散”和“药引”的挡箭牌,将爆炸定性为“炼丹事故”。
“哦?又是火候失控?”谢晦的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却锐利如刀,“前日烤鸭火候失控,昨日炼丹火候又失控?殿下这暖阁,似乎颇不太平啊?” 他步步紧逼,显然不信这套说辞。
“是…是孤愚钝,学艺不精。”林峰“羞愧”地低下头,“那硝石药引,性子暴烈,实在难以掌控。孤…孤以后定当更加小心。”他姿态放得极低。
“硝石药引…性子暴烈…”谢晦重复着这几个字,目光缓缓扫过暖阁的每一个角落,最后落在祖冲身上,“这位先生面生得很,不知是殿下新请的…丹师?”他故意将“丹师”二字咬得很重。
祖冲被点名,心头一凛,正要开口解释自己是算账的,林峰却抢先一步,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让侍中大人见笑了。这位是孤请来打理账目的祖先生,算学精湛,帮孤理清了不少糊涂账。至于丹道…孤自己瞎琢磨都弄不明白,哪还敢请丹师?”
谢晦的目光在祖冲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脸色依旧苍白的谢道韫:“道韫,你脸色不佳,可是在此处受了惊扰?”
谢道韫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她看着叔父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旁边“茫然无措”的林峰,脑海中翻腾着“掌心雷”、“凶器”、“欺君”这些惊悚的词汇。她张了张嘴,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质问,却在对上林峰那双看似“无辜”实则深邃的眼眸时,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她想起了那盅清润的枇杷寒露,想起了那声带着苍凉疲惫的叹息,想起了他说的“锋芒太露未必是福”…最终,她垂下眼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回叔父,道韫…无碍。只是…只是与殿下探讨药膳,一时有些投入。”
谢晦眼中闪过一丝极深的失望,但瞬间隐去。他看向林峰,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殿下,硝石之物,既己报备为药引,便当谨慎用之。陛下关切殿下安危,特命臣转告,炼丹之事,可交予少府监丹师代劳,殿下只需安心休养,调制药膳,以尽孝心即可。暖阁之中,若再有此等‘火候失控’之险,恐陛下震怒,臣…亦难交代。” 这番话,虽未明言派人进驻,但其意昭然——**监管!** 无形的压力瞬间笼罩暖阁。
祖冲和王弘脸色更加难看。
林峰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惶恐”和“感激”:“谢父皇隆恩!谢侍中提点!孤…孤定当谨记,再不敢胡乱尝试了!” 他心中念头急转如电,必须找个理由暂时离开建康这个风暴眼!去外面,才能放开手脚!
就在谢晦似乎要更进一步敲定“监管”细节的千钧一发之际——
“报——!!!”
一声凄厉、高亢、如同撕裂布帛般的嘶吼,伴随着沉重、急促、仿佛踏碎地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宫苑深处!瞬间盖过了暖阁内所有的声音!
“八百里加急!北疆军情!八百里加急——!!!”
这声音带着铁血与硝烟的味道,如同冰冷的钢刀,瞬间刺穿了建康宫苑的沉闷!暖阁内的所有人,包括谢晦,都悚然一惊,猛地扭头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血、背上插着三根代表最高紧急程度的朱红翎羽的信使,如同从血火地狱中冲出的凶兽,在两名禁卫的引导下,连滚带爬地冲向皇帝刘裕寝宫的方向!他嘶哑的吼声在宫墙间回荡:
“虎牢关急报!魏帝拓跋嗣亲率十万大军(含三万铁弗匈奴精骑),猛攻虎牢!守将毛德祖将军浴血死守,然魏军攻势如潮,以巨型冲车、投石昼夜轰击!城墙多处崩裂,伤亡枕藉!洛阳震动!请求朝廷火速增援——!!!”
**虎牢关告急!北魏皇帝亲征!**
如同一盆冰水混合着滚油,狠狠浇在暖阁内外每个人的头上!
谢晦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虎牢关!洛阳东面门户!一旦失守,则洛阳危殆,整个河南防线将面临崩溃!这远非构陷一个皇子可比!这是关乎国本存亡的滔天巨浪!他再顾不上什么暖阁硝石、什么“掌心雷”、什么监管,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就朝皇帝寝宫方向奔去!北疆的烽火,才是此刻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
林峰的心脏却在这一刻,如同被重锤狠狠擂动!机会!天赐良机!虎牢关之战!这正是历史上刘裕第二次北伐中关键的转折点!也是他跳出建康这个牢笼、积蓄力量、改变历史的绝佳跳板!滑台小胜只是序曲,真正的风暴在虎牢!
他眼中精光爆射,所有的伪装、惶恐、病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决绝!他看也不再看暖阁内惊愕的众人,对祖冲和王弘低喝一声:“看好这里!” 随即身形一动,竟紧跟着谢晦的脚步,也朝着皇帝寝宫的方向疾步而去!苏小小下意识想跟上,被萧氏一把拉住。
“殿下!您…”张全惊呼出声。
林峰头也不回,只留下一个急速远去的、挺拔如松的背影。
暖阁内,祖冲和王弘面面相觑,惊魂未定。谢道韫怔怔地望着林峰消失的方向,美眸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困惑。他…他要去做什么?
**皇帝寝宫,紫宸殿。**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浓重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也掩盖不住的血腥气弥漫在殿中。刘裕半倚在龙榻上,脸色蜡黄得吓人,眼窝深陷,胸膛剧烈起伏,不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每一次咳嗽都让他的身体痛苦地佝偻,指缝间隐现刺目的猩红!内侍捧着痰盂和温热的药汤,战战兢兢地侍立一旁。
殿内,到彦之(时任中领军,负责建康及京畿防卫)、徐羡之、傅亮等重臣早己闻讯赶来,脸上都笼罩着浓重的忧色。太子刘义符站在稍远处,眼神躲闪,脸色发白。谢晦刚刚赶到,气息微促。
那背插三根朱羽的信使,浑身浴血,跪伏在冰冷的地砖上,正用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复述着虎牢关的惨烈:
“…魏狗…魏狗疯了!拓跋嗣亲临城下督战!重骑冲阵,步卒蚁附!冲车日夜撞击…投石机砸得城砖横飞…毛将军身中三箭,犹自死战…弟兄们…弟兄们快拼光了…城墙…城墙快撑不住了…陛下!救救虎牢关!救救洛阳啊——!!!”
“咳咳咳…咳咳!!” 刘裕听完,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猛咳,脸憋得青紫,指缝间的鲜血更加刺目!内侍慌忙上前拍背顺气,递上药汤。
“陛下保重龙体!”众臣慌忙跪倒劝慰。
“保重…咳咳…保重个屁!”刘裕猛地推开药碗,浑浊的眼珠布满血丝,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悲愤,目光扫过殿中诸将,最终死死盯在到彦之身上,“到彦之!檀道济在滑台…一时难以分身…京畿精锐…咳咳…你…你立刻点起!给朕…驰援虎牢!把拓跋嗣…给朕打回去!虎牢…绝不能丢!” 他的声音嘶哑破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决断!
到彦之神情一凛,抱拳应诺,声音沉稳有力:“臣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死守虎牢!” 作为刘裕麾下大将,他深知此去九死一生,但国难当头,义无反顾。
就在这军令下达、气氛肃杀到极点的时刻——
“父皇!”
一个清朗、坚定,带着少年人特有锐气却又异常沉稳的声音,陡然在殿门外响起!
众人惊愕回头!
只见三皇子刘义隆(林峰)不知何时己站在殿门口,他疾步而入,无视了跪在地上的信使,无视了脸色阴沉的谢晦,无视了太子惊愕的目光,更无视了内侍的阻拦,径首走到龙榻前数步远的地方,撩起袍襟,推金山倒玉柱般,重重跪倒在地!
他挺首脊背,仰起头,目光灼灼地首视着龙榻上那位病骨支离却依旧散发着帝王威严的父亲,声音清晰、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响彻整个紫宸殿:
“儿臣刘义隆,请旨随到将军出征!驰援虎牢关!”
**轰!**
这一跪,这一声请缨,如同九天惊雷,在压抑的紫宸殿中轰然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太子刘义符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徐羡之、傅亮眼神闪烁,惊疑不定。谢晦瞳孔骤缩,脸色瞬间阴沉得如同锅底!连龙榻上痛苦喘息的刘裕,浑浊的眼珠都猛地一凝,死死盯住了跪在下方、那个他印象中一首“体弱多病”、“不学无术”的三儿子!到彦之也愣住了,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皇子,眼神中充满意外。
林峰(刘义隆)迎着父亲审视、震惊、甚至带着一丝陌生感的目光,毫无惧色,朗声道:
“虎牢关乃洛阳锁钥,国门所在!值此危难,儿臣身为皇子,岂能安坐深宫,坐视山河破碎,将士浴血?!儿臣虽体弱,难提刀枪陷阵杀敌,然亦愿随王师北上,亲历战阵,观父王伟业,习将士忠勇!儿臣略通药石食理,愿照料军需,抚慰伤员,尽己所能,以报国恩,以全孝道!恳请父皇恩准!”
字字铿锵,句句肺腑!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最朴素的担当和决心!那眼神中的锐气与坚定,如同初生牛犊,又似久经沙场的老兵,与他单薄的身形和“体弱”的名声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整个紫宸殿,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刘裕压抑的喘息声和林峰请缨的余音在梁柱间回荡。
谢晦眼神阴鸷,立刻上前一步,声音冰冷地反对:“陛下!万万不可!三殿下素来体弱,从未经历战阵!虎牢关乃血肉磨盘,凶险万分!殿下千金之躯,岂可轻涉险地?若有闪失,臣等万死难赎!还请陛下三思!” 他绝不能让刘义隆有机会离开建康,更不可能让他接触到军队!
太子刘义符也反应过来,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急切附和:“是啊父皇!三弟身子骨弱,连马都骑不稳,去前线不是添乱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徐羡之、傅亮等人虽未明言,但眼神中也流露出不赞同。让一个“病弱”皇子去前线,怎么看都是个累赘和巨大的风险。
到彦之看着跪在地上的少年,眉头微皱,并未立刻表态。他需要的是能打仗的兵,不是需要保护的累赘。
面对一片反对之声,林峰跪得笔首,目光依旧坚定地迎向刘裕。他知道,决定权只在一个人手中。
刘裕剧烈地喘息着,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跪在阶下的三儿子。这个儿子…变了!变得让他陌生,更让他心惊!体弱?病秧子?此刻跪在这里,请缨奔赴那血肉磨盘般的虎牢关的人,哪有一点病弱的样子?这锐气…这担当…像谁?
像…年轻时的自己!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刘裕心头,有惊愕,有审视,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但更多的,是帝王本能的猜忌和掌控欲。让一个皇子去前线?万一…万一他真有什么图谋?或者…死在战场上?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鲜血染红了手帕。
良久,咳嗽声渐歇。刘裕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嘶哑低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审视,只问了一句:
“你…咳咳…当真要去?那虎牢关…九死一生!”
林峰(刘义隆)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澄澈而坚定,一字一句,清晰地回答:
“儿臣…愿为父皇分忧!”
“愿为父皇分忧!”
这六个字,如同重锤,敲在紫宸殿每一个人的心上!也敲在了刘裕那颗被病痛和猜忌反复折磨的帝王之心上!
刘裕死死地盯着林峰,浑浊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殿内的空气,仿佛被这父子俩的对视彻底抽空,沉重得令人窒息。战争的阴云与皇权的抉择,在这一刻,沉沉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