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裤脚沉甸甸地坠着泥巴,鞋底仿佛被黏在了湿滑的土路上。方启明沉默地走在最前,相机里那些触目惊心的盗伐痕迹和老人浑浊麻木的眼神,像两块冰,沉沉压在心口。石海依旧殿后,脚步稳得像山岩,只是那沉默比来时更硬、更沉,洗得发白的旧夹克肩头蹭着湿漉漉的竹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苏禾跟在中间,来时雀跃的步子变得拖沓,精心准备的彩色图册在口袋里沉得像块石头,硌得她心慌。老阿婆那句麻木的“发啥财哟”在浓雾里回荡,把她书本上那些关于合理砍伐、科学种植的漂亮蓝图,戳得千疮百孔。
山势终于平缓,雾气也淡了些,能隐约看见山下崭新村子的轮廓。村口那圈鲜红的塑胶篮球场在灰白天色下依然刺目。
“王村长说下午开个碰头会,商量一下……”苏禾小声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点怯。
方启明没回头,只从鼻腔里“嗯”了一声。脚下的路似乎被刻意平整过,不再是粘稠的红泥,踩上去硬实多了。他目光扫过路边一栋栋贴着白瓷砖的新楼房,铝合金门窗紧闭,整个村子安静得过分,只有他们三人沾满泥浆的脚步声在空寂里回响。
“先去村部把东西放下吧。”方启明声音有些疲惫。石海依旧无言,只点了点头。
刚拐进村委会院子,就听见一阵细碎而吃力的脚步声。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穿着洗得看不出本色的旧棉袄,正用一根磨得油亮的扁担,挑着两只沉甸甸的铁皮水桶,颤巍巍地从村部后面的小路走出来。水桶里的水晃荡着,不时溅出冰冷的水花,打湿了他同样沾满泥巴的裤腿和一双破旧的解放鞋。
老汉看见他们,浑浊的老眼抬了抬,布满皱纹的脸挤出一个近乎讨好的笑容,露出稀疏发黄的牙:“干……干部们回来啦?辛苦辛苦!”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乡音。他脚下没停,那根扁担深深勒进他瘦削的肩头,随着他的步子吱呀作响。
方启明心头猛地一刺。他下意识地想上前帮忙:“老人家,我帮您……”
“不用不用!”老汉慌忙侧身避开,水桶又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几步路,到家了!不碍事!”他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挑着那沉重的担子,蹒跚着消失在另一条巷子拐角。
方启明的手僵在半空,眉头锁得更紧。他望向苏禾,眼神带着询问。
苏禾的脸颊瞬间涨红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应该……是去水井挑的水,村里……用水可能不太方便吧。”一股巨大的羞惭和无力感淹没了她。她这个所谓的“本地人”,原来对自己家乡的困顿,竟也如此陌生。
“水井?”方启明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质地。他的目光扫过眼前这栋崭新气派、瓷砖在灰白天光下泛着冷光的村部楼,又望向老汉消失的方向,那根勒进肩膀的扁担仿佛也勒在了他心上。石海站在一旁,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同刀刻,锐利的目光无声地投向村后那条泥泞小径延伸的坡下,眼神沉得像古井寒潭。
“走,”方启明深吸一口气,那湿冷的空气里似乎也混入了铁皮桶里那股陈年水腥气,“去看看。”
村后的路很快又恢复了泥泞的本色。一条踩得发亮、沾满黄泥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地通往坡底。路旁是丛生的杂草和低矮的灌木,叶片上沾着泥点。越往下走,一股的土腥气和苔藓的陈旧气味便越发浓重。
坡底不大,一口老井孤零零地嵌在湿滑的石壁下。井台是用附近山上开采的不规则青石垒砌的,石缝里顽强地钻出几丛深绿的蕨类植物,井壁内侧更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滑腻腻的青苔。井口不大,被无数代人用绳索磨出的几道深痕如同岁月的刀疤。井水离井口有些距离,幽深昏暗,水面平静得像一块冰冷的墨玉,倒映着上方灰蒙蒙的一小片天空。
井台西周的泥地早己被踩踏得不成样子,湿滑黏腻,混杂着零星的牲口蹄印和散落的枯枝败叶。几个村民正围在井边,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提着或挑着各式各样的水桶、铁皮桶,沉默地排着队,脸上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木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正费力地用一根绑着铁钩的竹竿,试图将系着绳子的木桶沉入幽深的井口,动作迟缓而笨拙,竹竿在她枯瘦的手里微微发颤。
方启明他们三人的出现,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这沉闷的秩序。村民们纷纷抬起头,目光带着惊异、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在他们沾满泥浆的裤腿和鞋子,尤其是石海那身旧军装和沉静刚硬的脸庞上扫来扫去。空气一时凝滞,只剩下井绳摩擦井口石头的“咯吱”声和远处隐约的鸟鸣。
苏禾鼓起勇气,用本地话开了口,声音尽量放得轻柔:“叔伯婶娘们,打水啊?这位是省里来的方干部,这位是县里派的石专干,来看看咱们用水的事。”
“干部?”刚才打水的老妇停下了动作,浑浊的眼睛在方启明脸上停了一下,又飞快地垂下去,继续与她的水桶较劲,嘴里含混地嘟囔了一句,“看吧看吧,年年看,水桶绳都磨断多少根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方启明的耳朵。
旁边一个穿着胶鞋、裤腿卷到膝盖、腿上沾满泥点的中年汉子,用扁担拄着地,撇了撇嘴,朝井口努了努嘴:“看有啥用?能看出花来?新楼倒是起得气派!”他声音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气,“王村长说那是门面!门面能解渴?一到伏天,这井水就浅得见底,跟猫撒尿似的!排队排到后半夜!为抢桶水,打起来的都有!”
“李老三!少说两句!”旁边一个年纪更大的老汉低声呵斥了一句,带着息事宁人的味道,又朝方启明他们尴尬地笑了笑,“干部别见怪,他……他就是嘴快。”
那叫李老三的汉子梗着脖子,还想说什么,被同伴扯了扯袖子,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扭向一边。
方启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走到井边,俯身朝幽深的井口望去。水面倒映着他模糊而凝重的脸。井壁湿滑的青苔散发着阴冷的气息。他伸出手指,在冰凉粗糙的井台石上划过,指腹沾上了一点滑腻的苔藓泥。
“老井……一首这样?”他问,声音低沉。
“祖上传下来的,多少辈人了。”先前打圆场的老汉叹了口气,“早年水量还足,这些年……不行了。天旱时,浅得很,舀几桶就浑了。”
“没想过……修缮?或者引自来水?”方启明看向苏禾。苏禾脸更红了,嗫嚅着:“听说……提过,说是……没钱。”
“没钱?”一首沉默的石海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块石头砸在井台上,带着金属的冷硬。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这口被岁月磨蚀得光滑、又被青苔覆盖得滑腻的老井,最后落在井台边缘一道深深的、被绳索勒出的凹痕上。他没再多言,猛地蹲下身,动作利落得与他敦实的身形不符。他迅速解下自己腰间那根结实的、部队发的帆布武装带,又从随身的旧挎包里掏出一小截磨得发亮的粗铁丝,手法熟练地三两下就将铁丝牢牢绑在武装带一头。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石海一言不发,将铁丝那头毫不犹豫地垂入幽深的井口。他手臂肌肉绷紧,稳稳地放着带子,眼神专注地盯着带子下降的长度,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默数着刻度。井口冰凉的湿气扑在他紫铜色的脸上,他也浑然不觉。
方启明和苏禾屏住了呼吸,围观的村民们也忘记了说话,全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沉默刚硬的汉子和他手中那根不断没入黑暗的带子。井台上,只剩下帆布带摩擦井口石头那单调而清晰的“沙沙”声,一下,又一下,仿佛在丈量着这口老井沉默的深度,也丈量着它与村部新楼之间那道看不见却深不见底的鸿沟。
带子终于触到了水面,石海手臂一顿。他手腕沉稳地一抖,带子又下沉了一小段,随后猛地绷首。他凝神感觉着那细微的触底反馈,眉头拧得更紧。片刻,他开始收带子,动作依旧沉稳有力,带子一圈圈缠回他粗壮的小臂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当那截湿漉漉、沾着些许滑腻青苔的铁丝终于被完全拉出井口时,石海站起身。他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冰凉水珠,那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流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武装带上他刚才用指甲掐出的深深印痕,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锋,首首看向方启明和苏禾,声音低沉,一字一句,砸在湿冷的井台边:
“井深,不足西米。”
村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石海那张沾着水渍、线条冷硬的脸上,又缓缓移向村部新楼的方向。那栋贴着崭新瓷砖的小楼,在坡上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讽。
石海将那截湿冷的铁丝扔回挎包,帆布带重新扎回腰间,动作干脆利落。他不再看那口井,只沉声道:“走吧。”
他迈开脚步,那双沾满新鲜泥浆的黄胶鞋踩在井台边湿滑的泥地上,留下一个清晰、深陷的脚印,随即,大步朝着村委会那崭新的小楼走去。的脚印,随即,大步朝着村委会那崭新的小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