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节日,总带着一种自给自足的、近乎虔诚的热闹。村口小商店破天荒地挂出了红纸写的“新到雄黄酒、五彩线”的牌子,虽然货架上依旧蒙着薄灰。李家小炒门口支起了大锅,老板娘系着干净的围裙,正在一大盆碧绿的箬叶里翻拣、清洗。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围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用粗糙的手指灵巧地卷着箬叶,塞进泡好的糯米和红豆,一边用飞快的本地话拉着家常,笑声比平时响亮许多。连空气里那股常年不散的湿腐气,似乎也被这浓郁的箬叶和糯米香冲淡了些许。
苏禾被这气氛感染,午饭后兴冲冲地跑到李家小炒帮忙。她学着妇女们的样子拿起箬叶,却怎么也卷不成那漂亮的尖角,糯米不是漏了就是塞得太满,箬叶在她手里显得格外不听话。旁边的婶子们看着她笨手笨脚的样子,善意地哄笑起来,一个爽朗的大婶接过她手里的“残次品”,三下五除二就包成一个棱角分明的漂亮粽子,塞回她手里:“大学生,拿笔的手,包不来这个!一边坐着,闻闻香就行啦!”苏禾拿着那个完美的粽子,脸上发烫,心里却暖烘烘的,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感受到一种质朴的接纳。
这天下午,村部也难得地有了点“过节”的气氛。王富贵指挥着两个半大的小子,把一面褪了色的红旗插在村委会小楼顶端的旗杆上。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红光满面的热情,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
“方专家!石专干!小苏!”王富贵看到方启明和石海从外面回来(石海裤腿上又沾满了新泥),立刻迎了上来,声音格外洪亮,“明天端午节,镇上的罗镇长要下来视察!慰问咱们坚守一线的干部!还要看看咱们竹溪乡的新面貌!”他特意加重了“新面貌”三个字,眼神热切地扫过崭新的村部大楼和远处村口那圈鲜红的塑胶篮球场。
“罗镇长?”方启明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在乡里的通讯录上看到过。
“对对对!罗永春镇长!管咱们这一片的!”王富贵搓着手,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神秘和讨好的意味,“领导很重视咱们竹溪乡的发展!这次来,是个好机会!方专家,您看,是不是把咱们生态资源部的规划,还有……还有您的一些想法,跟罗镇长好好汇报汇报?说不定……”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说不定能解决点实际问题,比如那该死的饮水工程?
方启明看着王富贵眼中闪烁的、混合着希冀和算计的光,没立刻回答。他想起档案室里那些石沉大海的报告,想起王富贵那声嘶力竭的“没办法”,再想到罗镇长此行重点看的“新面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明天看情况吧。”方启明语气平淡,“我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王富贵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那是那是!工作要紧!罗镇长最欣赏务实肯干的干部了!”他又转向石海和苏禾,“石专干,小苏,明天也精神点!让领导看看咱们竹溪乡的精气神!”
石海面无表情,只微不可察地颔首,目光扫过王富贵擦得锃亮却依旧显得紧绷的皮鞋。苏禾则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浓雾难得地散了大半,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竹溪乡的山峦、新楼和村口鲜红的篮球场照得一片透亮。空气里艾草和粽子的香气更加浓郁。
不到九点,一辆沾满泥点、半新不旧的黑色桑塔纳轿车,颠簸着驶进了竹溪村,停在了崭新的村委会小楼前。车门打开,一个约莫西十多岁、身材中等偏瘦、穿着深色夹克衫的男人利落地下了车。他面容清癯,肤色是常年在基层奔波晒成的深麦色,眼角有着深刻的皱纹,但眼神明亮锐利,带着一种惯于处理繁杂事务的干练。正是副镇长罗永春。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年轻办事员。
“罗镇长!欢迎欢迎!一路辛苦!”王富贵早己带着最热情的笑容迎了上去,双手紧紧握住了罗永春的手,用力摇晃着。他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只是额角依旧冒着细汗。
“老王,气色不错嘛!”罗永春笑着拍了拍王富贵的胳膊,目光却己迅速扫过周围——崭新的村部大楼,光洁的水泥路面,远处那色彩鲜艳的篮球场。他微微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份“门面”还算满意。“这篮球场,建得挺像样!村民反响不错吧?”
“那是那是!”王富贵立刻接话,声音洪亮,“大家伙儿高兴着呢!年轻人农闲了也有个活动的地方!这都是托了党和政府的福,托了罗镇长您的关心指导!”他恰到好处地送上高帽。
罗永春笑了笑,没接这话茬,目光转向站在王富贵身后的方启明、石海和苏禾:“这三位就是省里和县里派来的工作队员吧?辛苦你们了!竹溪乡条件艰苦,不容易!”他主动伸出手。
“罗镇长您好,我是方启明。”方启明上前一步,与罗永春握手。罗永春的手掌宽厚有力,指关节粗大,掌心带着明显的茧子,触感坚硬而温暖。方启明能感觉到对方目光中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石海。”石海也上前,与罗永春握了握手。他的手劲不小,罗永春眉峰微挑,仔细打量了一下石海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和沉静刚毅的脸庞,点了点头:“当兵回来的?好!基层就需要有力量、能吃苦的同志!”
“罗镇长好,我叫苏禾,本地人,刚毕业分配过来。”苏禾有些紧张地问好。
“哦?本地娃娃愿意回来建设家乡?好!有觉悟!”罗永春赞许地点点头,笑容亲切了些。
简单的寒暄过后,罗永春在王富贵的引领下,开始“视察”。重点自然是那崭新的村部大楼和村口的篮球场。王富贵口若悬河,介绍着大楼的功能分区、篮球场的建设标准、资金来源(反复强调省里拨的款),以及村民们(据他说)如何欢欣鼓舞、感恩戴德。罗永春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偶尔问几个细节问题,比如篮球场的使用率、后期维护打算等。王富贵都答得滴水不漏,甚至现场叫来了两个半大孩子,在篮球场上象征性地投了几个篮,以示“深受青少年喜爱”。
方启明、石海和苏禾沉默地跟在后面。阳光照在崭新的瓷砖和塑胶地面上,反射着刺目的光。空气中弥漫着艾草和粽叶的清香,混合着王富贵热情洋溢的解说。方启明看着罗永春专注听取“政绩”汇报的侧脸,又看了看不远处几个蹲在自家新楼门口、默默抽着旱烟、眼神空洞的老人,想起昨天傍晚那沉重的扁担声,心头那股憋闷感再次涌起。
篮球场的“视察”告一段落,罗永春在王富贵的簇拥下,准备返回村部休息片刻,再听取工作汇报。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胶鞋、裤腿上溅满新鲜泥点的身影,挑着两只沉甸甸的铁皮水桶,正费力地爬上村后通往老井的那条泥泞小坡。正是前几天在井边抱怨的李老三。他显然没注意到这边一群“干部”,只顾低着头,咬着牙,一步一滑地往上挪。扁担深深勒进他厚实的肩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桶里的水随着他的步伐剧烈晃荡,浑浊的水花不断溅出,洒在湿滑的泥地上。
罗永春的目光,无意中被这突然闯入“新面貌”画卷的一幕吸引住了。他停下了脚步,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王富贵的脸色瞬间变了,笑容僵在脸上,额头的汗“唰”地冒了出来。他急忙上前一步,试图用身体挡住罗永春的视线,同时提高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和呵斥:“李老三!挑个水磨磨蹭蹭的!还不赶紧回家去!没看见领导在视察吗?!”
李老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到村口篮球场边站着一群人,尤其是罗永春那身干部打扮和王富贵铁青的脸,他脸上的怨气和倔强瞬间被一种混杂着惊慌和麻木的神色取代。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还是低下头,一声不吭,更加费力地加快脚步,挑着那担沉重浑浊的水,几乎是逃也似的,拐进了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子,只留下扁担“吱呀”的余音和地上几摊浑浊的水渍。
阳光灿烂,艾叶飘香。篮球场上鲜红的塑胶边线鲜艳夺目。但那一闪而过的、挑着浑浊井水的佝偻背影,还有王富贵那声气急败坏的呵斥,却像一根冰冷的刺,猝不及防地扎进了这精心营造的节日氛围和“新面貌”图景之中。
罗永春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李老三消失的巷口,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沉默了几秒钟,才缓缓转过头,看向身旁笑容僵硬、额头冒汗的王富贵,又扫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方启明、石海和苏禾,声音听不出喜怒:
“老王,村部会议室准备好了吧?方启明同志,石海同志,小苏同志,咱们……好好聊聊竹溪乡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