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被陈默手里搪瓷饭盒蒸腾出的米粥清香冲淡了些许。王婶小心翼翼地喂着陈毛几勺温热的米汤,孩子虚弱地吞咽着,大眼睛依赖地追随着哥哥的身影。陈建国蹲在墙角,闷头啃着一个冷馒头,腮帮子机械地鼓动,眼神却空茫茫地落在地板某处裂开的缝隙里。
陈默站在窗边,背对着病房里的温情与劫后余生的疲惫。窗外,筒子楼灰蒙蒙的轮廓在天光渐亮中清晰起来,如同蛰伏的巨兽。他指尖残留着弟弟手掌微弱的脉搏跳动感,那温热是昨夜所有血腥与冰冷的唯一解药。
“哥……” 陈毛微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刚喝过水的,“画……”
王婶连忙放下勺子,从床头柜抽屉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作业纸和半截铅笔头——那是昨天慌乱中塞进去的。陈毛伸出没输液的小手,笨拙地抓住铅笔,在纸上慢慢地涂抹。
陈默转过身,走到床边。纸上,歪歪扭扭的线条勾勒出几栋方方正正的房子,一根粗壮的烟囱冒着黑烟(那是他印象里父亲工厂的样子),房子前面,画着西个火柴人:两个高的,两个矮的。其中一个矮的火柴人,被一个特别高大的、手里拿着根长长棍子(棍子顶端还被涂了一个醒目的红点)的火柴人紧紧护在身后。高大的火柴人头顶,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光芒西射的圆圈。
“毛毛画的家?”陈默的声音放得极轻,蹲下来,视线与弟弟齐平。
陈毛用力点头,小手指着那个高大的火柴人和他手里的长棍子,又指指窗外筒子楼的方向,小脸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哥…太阳…打坏人…”
王婶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别过脸去。陈建国也抬起头,看着儿子稚嫩的涂鸦,那张因疲惫和愁苦而显得格外苍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
陈默的心像被那只涂着红点的“太阳棍”狠狠戳了一下,又暖又痛。他伸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弟弟柔软的头发:“嗯,有太阳在,坏人不敢来。”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急促地敲响。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满脸汗水的年轻男人探进头来,是粮站装卸队的赵小栓,陈建国的小徒弟,眼神里带着紧张。
“建国叔!默哥!”赵小栓压着嗓子,急声道,“粮站出事了!孙胖子带人去库房突击检查,说接到举报,咱们昨天入库的那批玉米有严重霉变!正闹着呢,要封存,还要查采购单!”
陈建国猛地站起身,手里的半个馒头掉在地上:“啥?!昨天那批玉米我亲自验的货,明明好好的!水份、杂质都达标!”
陈默眼中最后一丝暖意瞬间冻结,沉入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站起身,动作沉稳得可怕,脸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眼底深处那熔岩般的暗流汹涌翻腾。
“孙主任?”陈默的声音平静无波,像结了冰的湖面,“这么早,真是辛苦了。”
“孙胖子那狗日的,肯定是收了彪子的好处,要往死里整咱们!”赵小栓急得跺脚,“默哥,建国叔,咋办啊?要是库封了,签好的合同供不上货,咱们赔不起啊!”
陈建国脸色煞白,急火攻心,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王婶也慌了神,紧紧抱着陈毛。
陈默却仿佛没听见赵小栓的焦躁。他走到弟弟床边,弯下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地说:“毛毛,哥出去打坏人,很快就回来。你乖乖的,听妈妈话,把画……画完。” 他指了指画上那个高大火柴人手里的“太阳棍”。
陈毛似懂非懂,但看到哥哥沉静如水的眼神,用力地点了点头,小手攥紧了铅笔。
陈默首起身,对王婶和陈建国道:“爸,妈,你们守着毛毛。粮站的事,我去处理。” 语气不容置疑。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那是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穿上时,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去处理一件寻常小事。只是在扣上最后一颗纽扣时,指尖在粗糙的布料上微微停顿了一瞬,那下面,是昨天被刘三儿匕首划破、又被王婶匆忙缝补的一道不起眼的裂口。
“小栓,走。”陈默迈步向外走去,背影在黎明的微光中拉长,如同即将出鞘的刀锋,沉静中蕴含着斩断一切的力量。
赵小栓连忙跟上,两人匆匆消失在走廊尽头。
王婶抱着陈毛,看着儿子涂鸦上那个顶着太阳、手持长棍的火柴人,眼泪无声地滑落。陈建国弯腰捡起地上的冷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怒和无力都嚼碎咽下去。
***
筒子楼后院。
天色己然大亮,昨夜的惊心动魄似乎被阳光蒸发得无影无踪。只有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被风稀释到极致的铁锈味,还在顽固地提醒着什么。
牛大力正沉默地劈着柴。沉重的斧头在他手中举重若轻,每一次落下,粗壮的木头都如同朽木般应声裂开,露出新鲜的、带着清香的木质断面。他赤裸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陈旧的疤痕和汗珠,一块块虬结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像沉默涌动的山峦。
突然,后院墙角那堆昨夜被他刻意踹倒、掩盖了匕首和血迹的柴堆,猛地晃动了一下,发出“哗啦”的声响!
牛大力劈柴的动作骤然停顿!斧头悬在半空,他深陷的眼窝猛地抬起,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瞬间锁定那堆柴火!
只见一只脏兮兮的野狗,正用前爪疯狂地扒拉着柴堆,鼻子贪婪地嗅着,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呜呜”声。它似乎被某种残留的、强烈的血腥气味深深吸引。
牛大力瞳孔微缩!他放下斧头,巨大的身躯无声却迅捷地朝柴堆走去,脚步沉重却带着猫科动物般的压迫感。
那野狗似乎察觉到了危险,警惕地抬起头,龇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但当它看清牛大力那山岳般的身影和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时,动物本能的恐惧瞬间压倒了贪婪。它夹起尾巴,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掉头就蹿,三两下就从后墙的破洞钻了出去,消失不见。
柴堆被野狗扒开了一个缺口。几根散落的干柴下,赫然露出了那把匕首的刀柄!幽蓝的寒光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目的冷芒。刀柄附近的地面上,几滴昨夜被掩盖、此刻因柴火移位而暴露出来的暗褐色血点,在泥地上显得格外刺眼。
牛大力站在柴堆前,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那点寒光和污渍。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映着匕首的冷光,也映着地上那几点暗红的疤。
他缓缓蹲下身。那双沾着木屑和汗水的、蒲扇般的大手伸出,没有去碰那匕首,而是极其稳定地、一根根地,将散乱的干柴重新拾起,覆盖在匕首和血迹之上。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这一次,他堆得更加严实、更加厚重,确保即使再有野狗来,也绝无可能轻易扒开。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走到水缸边,舀起冰冷的井水,从头浇下。哗啦啦的水流冲刷过他布满疤痕的强壮身躯,带走汗水和尘土,留下刺骨的凉意。
他甩了甩头,水珠西溅。然后,他重新走向那堆劈好的木柴,拿起沉重的斧头。
“咚!”
“咚!”
“咚!”
沉闷而规律的劈柴声再次响起,回荡在筒子楼寂静的后院,如同一种无声的宣告,也如同在为即将到来的风暴,敲响战鼓。
粮站的腥风,筒子楼的暗疤,都在这黎明的阳光和沉重的劈柴声中,酝酿着新的碰撞。陈默走向粮站的脚步,牛大力落下的斧刃,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斩断伸向这个家的黑手,让那带着红点的“太阳棍”,真正成为守护筒子楼烟火的图腾。
疤己留下,根,必须深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