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再次撕裂空气,像巨兽的咆哮,碾碎了夏真真最后一点微弱的自我。舱门打开,凛冽的山风裹挟着松针和某种冷冽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高处不胜寒的凛然。她僵硬地迈步,脚下是平整如镜的私人停机坪。
然后,她看到了。
那不是别墅,是盘踞在城市之巅、俯瞰着脚下万家灯火的白色宫殿。巨大的体量在暮色西合中显出冷硬的轮廓,线条简洁却极具压迫感,通体是冰冷的白色大理石,反射着天际最后一抹暗紫的余晖,整座建筑如同一座沉默的雪山,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森然寒气。与她之前挣扎求存的、拥挤喧嚣的底层世界,隔着云泥,隔着天堑。
两个黑西装无声地引路。穿过修剪得如同几何图案般精准的庭院,巨大的喷泉在暮色中折射着冷光。沉重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橡木大门无声滑开,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是冷的。不是温度低,而是一种渗透骨髓的、空旷的冷。挑高得令人眩晕的大厅,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天花板上垂下的、数层水晶枝形吊灯。那吊灯此刻尚未点亮,无数切割完美的水晶棱柱沉默地悬垂着,像凝结的冰凌,随时可能坠落。空旷的空间里,脚步声带着清晰冰冷的回响,敲打在夏真真紧绷的神经上。
“太太。”
“太太。”
低垂的头颅,整齐划一的问候声。穿着剪裁合体、质地精良的深色制服,佣人们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她经过时微微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地恭敬。然而,当夏真真下意识地抬眼看去,迎接她的,是那些低垂眼帘下,飞快掠过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冰冷的针。
没有好奇,没有欢迎。只有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审视。如同经验丰富的古董商在评估一件突然出现的、来历不明且显然价值不高的赝品。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明显廉价的旧连衣裙,扫过她因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指,扫过她脸上尚未完全干涸的泪痕和眼底深重的绝望与迷茫。那目光里,有探究,有评估,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她不是主人带回来的伴侣,她是一件物品,一件需要被妥善放置、暂时保管的“新物件”。
没有名字,只有代号——“太太”。这个称呼像一件不合身、过于宽大的华服,硬生生套在她身上,沉重而讽刺。
她被引至二楼尽头的一个房间。厚重的雕花木门无声滑开。扑面而来的,是一种混合着昂贵木材、皮革和某种冷冽熏香的、令人窒息的奢华气息。
房间大得空旷。中央是一张足以容纳数人的巨大床榻,铺着深灰色的丝绒床罩。然而,引路的管家(一个面容刻板、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女人)并未在此停留,而是径首推开了旁边一扇隐藏式的门。
灯光次第亮起。
夏真真站在门口,瞳孔骤然收缩,被眼前的光景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这是一个巨大的、堪比小型商场的衣帽间。三面墙全是顶天立地的透明玻璃衣柜,里面挂满了密密麻麻的衣物。从飘逸的真丝长裙到利落的裤装,从柔软的羊绒衫到华贵的皮草,色彩从最纯粹的黑白到最张扬的亮色,一应俱全。每一件都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悬挂得如同艺术展品。旁边的玻璃柜里,是排列整齐、闪烁着冰冷光芒的鞋履,尖头、方跟、细高跟,每一双都纤尘不染。中央的岛台上,铺着厚厚的黑色丝绒,上面陈列着璀璨夺目的珠宝——硕大的钻石项链、流光溢彩的宝石耳环、设计繁复的手镯……它们在精心设计的灯光下,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却又冰冷刺骨的华光。
空气里弥漫着新衣物的特殊气味和昂贵皮具的淡香。这一切,精致,奢华,琳琅满目,像一个最甜美的梦境。
可夏真真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只觉得冷,深入骨髓的冷。眼前这流光溢彩的一切,像一张巨大而华丽的蛛网,又像一个为珍稀鸟类精心打造、镶金嵌玉的囚笼。这些华服、珠宝,不是馈赠,是枷锁。是顾太太这个角色必须佩戴的道具,是她这个“工具”需要被包装的华丽外壳。它们美得惊心动魄,却也冰冷得毫无生气,与她格格不入,如同给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强行套上了皇帝的冕服。
管家刻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像念着冰冷的说明书:“太太,这些是为您准备的日常着装和配饰。先生吩咐,您需要尽快熟悉并适应。晚些时候,会有造型师来为您服务。”
夏真真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掠过那些璀璨的珠宝,掠过那些价值不菲的华服,最终落在了那张巨大的、铺着深灰色丝绒的床上。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刚才大厅里的空旷更令人窒息。水晶吊灯的光芒柔和而璀璨,却驱不散这空间里无处不在的冰冷。她一步步走到床边,指尖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试探,轻轻触碰了一下那铺开的床单。
冰凉。
滑腻的触感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是顶级的真丝,像上好的绸缎,却带着一种蛇类皮肤般的、令人不适的凉意和滑溜感。这触感让她猛地缩回了手,指尖残留的冰冷挥之不去。这床,这房间,这宫殿般的一切,都像一个巨大的冰窖。奢华的表象下,是彻骨的寒。
她慢慢坐了下来,身体陷进过分柔软的床垫里,却没有丝毫放松。背脊依旧僵硬地挺着,仿佛随时准备迎接无形的鞭笞。环顾西周,冰冷的白色墙壁,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沉入黑暗的山峦和远处城市星星点点的灯火。那些灯火,属于她再也回不去的世界。
窗外,城市的霓虹汇成一片流动的光海,遥远而虚幻。
衣帽间里那些珠宝的冷光,隔着门缝,无声地流淌进来。
水晶吊灯的光芒温柔地洒满房间。
可这一切的光,都照不进夏真真的心底。
那里,只剩下无边无际、冰冷刺骨的荒原。荒原之上,是那份签着“夏真真”三个字、按着鲜红指印的协议,是顾魏那句“工具而己”的冰冷宣判,是母亲在ICU病床上无声枯萎的影像,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冰冷奢华的大床一角,像一只被骤然抛入陌生冰原的幼兽。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着真丝床单那冰凉滑腻的触感,仿佛那是这巨大囚笼里唯一能抓住的、具象的冰冷。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熄灭,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淹没了山顶。衣帽间里那些价值连城的华服珠宝,在黑暗中沉默着,像潜伏的猛兽。
这一夜,水晶吊灯的光芒再璀璨,也穿不透她灵魂上厚重的冰层。
这一夜,身下价值百万的床垫,比桥洞下的硬纸板更硌人。
这一夜,她睁着眼,在顶级豪门的冰冷囚笼里,听着自己心脏缓慢而沉重地跳动,感受着那份用灵魂交换来的、价值五百万和母亲生机的契约,在冰冷的真丝上,无声地灼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