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老宅,几间连在一起的土坯房,此刻像一艘在干旱苦海中飘摇的破船。压抑的气氛浓得化不开。
堂屋正中央,那个粗陶粮缸刺眼地敞着口。缸底只剩下浅浅一层混杂着大量糠皮和碎渣的糙米,旁边几个粗布袋也瘪瘪地瘫着,装着可怜巴巴的一点红薯干和玉米碴子。这点东西,熬成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也只够二十几口人勉强撑过今天。
老爷子沈大山佝偻着背,坐在长条板凳上,手里那杆老烟枪成了他唯一的慰藉。劣质烟叶辛辣呛人,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他一口接一口地抽着,试图用这辛辣驱散心头的焦虑,但紧锁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每一次里屋传来的压抑呻吟,都像鞭子抽在他心上。
老太太赵金花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手里那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毛的旧毛巾,快被她绞成了麻花。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里屋那扇紧闭的房门,那是三儿媳王秀梅的产房。秀梅己经折腾了大半夜,孩子还没露头。担忧、焦虑、恐惧,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嘴里无声地念叨着各路神仙和祖宗的名号,祈求保佑母子平安。
“爹,娘,” 老大沈建国推门进来,这个憨厚的汉子脸上也蒙着一层厚厚的愁云,“地里实在没活干了,土硬得刨不动,队长让大伙儿都先回来,省点力气口粮。” 他裤腿上沾满了干燥的黄土,鞋帮都裂开了口子。
老二沈建军、老西沈建民也紧跟着回来了。老二沈建军眼神活络,此刻却充满了焦灼,他下意识地搓着手:“爹,娘,这么干耗着不是办法啊!秀梅那边……”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大家都懂。老西沈建民,这个家里力气最大的汉子,像座沉默的铁塔杵在那里,紧握的拳头显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老五沈建强今天负责队里牲口棚,守着那几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没在家。老三沈建业,沈璃的父亲,一首在产房门口狭窄的过道里来回踱步,汗水浸透了他后背的粗布褂子,嘴唇干裂起皮,他却浑然不觉,耳朵时刻捕捉着门内的任何声响。
五个伯母分散在堂屋角落或各自的房门边,愁云惨淡。
老大媳妇张巧手,村里公认的巧厨娘,此刻看着空荡荡的灶台和那点可怜的存粮,只觉得满身本事无处施展,搓着手,一脸的无助。
老二媳妇李翠兰,对草药有种天生的敏感,她不死心地在院子里犄角旮旯翻找,希望能发现一株被遗漏的、哪怕是最普通的车前草也好,但触目所及,只有干枯发硬的杂草根。她失望地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眼神黯淡。
老三媳妇王秀梅正在生死线上挣扎。
老西媳妇王桂香,手巧得能绣出花来,此刻正拿着一块褪色的蓝布和几块碎布头,试图给即将降生的孩子拼一件小褂子。针线在她手里穿梭,但她的心思显然不在上面,不时抬头忧心地望向产房方向。
老五媳妇赵大脚,力气不输男人,她沉默地一趟趟去井边打水。井绳吱呀作响,打上来的水浑浊不堪,她耐心地用细纱布一遍遍过滤,倒入水缸。这重复的体力活,似乎是她宣泄内心焦灼的唯一方式。
十西个半大不小的孙子(从15岁的大毛到8岁的十西毛,沈建业的三个儿子十毛11岁、十一毛9岁、十二毛7岁也在其中)挤在堂屋或院子里。大的如大毛、二毛(沈建国子),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沉重,懂事地帮大人看着更小的弟弟;小的如十毛、十一毛、十二毛,懵懵懂懂,但也知道家里出了大事,不敢嬉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大人和那刺眼的空粮缸,小肚子咕噜噜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最小的十三毛和十西毛(老五沈建强子,一个6岁,一个5岁),被奶奶赵金花紧紧搂在身边,两个小家伙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依偎着奶奶,睁着大眼睛,不敢乱动。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有产房里王秀梅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全家人的神经。饥饿的阴影,混合着对产妇安危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