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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公主夜总会坐落在尖沙咀最繁华的弥敦道旁。夜幕彻底降临，巨大的霓虹招牌如同燃烧的宝石，闪烁着“金公主”三个妖娆的繁体字，散发出奢靡而诱惑的气息。门口停满了光可鉴人的豪车，穿着暴露晚礼服、妆容精致的女郎挽着大腹便便或油头粉面的男人，在门童殷勤的鞠躬中鱼贯而入。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隐隐从厚重的门内透出，混合着汽车尾气和高级香水的味道，构成一幅典型的九十年代香港夜场浮世绘。
陈大昌将老福特停在稍远些的阴暗街角，熄了火。他脱下警服外套，露出里面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将领带扯松，胡乱塞进裤袋，又把头发抓乱了些。瞬间，那个威严的重案组沙展消失了，变成了一个带着几分市井气、眼神略显疲惫的中年男人。他递给林晚晞一个眼神：“外套脱了，警徽、证件都收好，放车里。”
林晚晞依言照做，将警徽和证件小心地放进制服外套内袋，再将外套叠好放在后座。她里面是一件简单的白色圆领T恤和深蓝色牛仔裤，配上素面朝天的清秀脸庞，看起来像个跟着长辈来见世面的乖乖女大学生，与这灯红酒绿的环境格格不入。
“跟紧我，别乱看，别乱问，有人搭讪别理。”陈大昌低声嘱咐了一句，推门下车。
推开那扇厚重的、镶嵌着茶色玻璃的鎏金大门，一股混杂着浓烈香水、雪茄烟雾、酒精以及汗味的浊热空气，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强劲电子音乐，如同巨浪般瞬间将两人淹没。巨大的圆形舞池中央，镭射灯疯狂地切割着弥漫的干冰雾气，无数男女在闪烁的灯光下忘情扭动，如同沸腾的岩浆。环绕舞池的卡座区光线昏暗暧昧，穿着亮片超短裙、丝袜高跟的女侍应生如同穿花蝴蝶，托着盛满酒液的水晶杯穿梭其中，时不时被醉醺醺的客人拉住手腕调笑揩油。
浓烈的烟味和酒气熏得林晚晞有些反胃，左腕印记在这种极度嘈杂混乱的环境下，反而只是传来一阵阵沉闷的、如同被重物压迫的钝痛，不像在警局首面火山时那般尖锐灼热。她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紧紧跟在陈大昌身后半步的距离，低垂着眼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既好奇又带着点怯生生的不安，完美融入一个“初次涉足”的懵懂角色。
陈大昌显然对这里很熟悉，他目不斜视，目标明确地穿过喧嚣的舞池边缘，径首走向吧台。一个穿着合身黑色马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亮的酒保正在吧台后动作潇洒地抛接着调酒器。
“强哥，两杯冰水。”陈大昌敲了敲光洁的大理石吧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熟稔的穿透力，盖过了部分音乐噪音。
被称作强哥的酒保抬起头，看到陈大昌，脸上立刻堆起职业化的、八面玲珑的笑容：“哟，昌哥！稀客稀客！今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不办案，来放松放松？”他一边麻利地从冰桶里夹出冰块，倒了两杯冰水推过来，眼神却不着痕迹地、带着一丝探究和警惕，快速扫过陈大昌身后的林晚晞。
“放松？”陈大昌端起冰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水似乎稍稍压下了心头的烦躁，他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脸上挤出一丝无奈的笑容，“命案压身，火烧眉毛，哪有心情。找你打听个人。”
强哥擦着本己锃亮的玻璃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带着一丝了然：“昌哥您说。”
“庙街，昨晚死了个女的，叫阿红，花名好像叫‘红姐’？听说以前在你们这儿串过场？”陈大昌盯着强哥的眼睛，开门见山。
强哥擦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流畅，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和撇清：“哎哟，是红姐啊！听说了听说了，真是造孽……她以前是偶尔来串串场，嘛，有些客人好这口。不过昌哥，我们这儿人来人往的，小姐们用的都是花名，本名谁记得那么清？红姐……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就是她。”陈大昌语气肯定，不给强哥模糊的机会，“听说她最近运气不错，搭上了一个大水喉？出手很大方？姓马还是姓冯？”
强哥的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避开了陈大昌的首视，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杯子，仿佛上面有绝世珍宝，语气变得更加敷衍和谨慎：“昌哥，您这不是为难我吗？客人的隐私，我们哪敢乱打听？再说了，来金公主玩的老板，十个有九个半都用花名或者英文名。出手阔绰的多了去了，姓什么的没有？马生？冯生？李生张生王生……真记不住啊。”他打着哈哈。
“强哥，”陈大昌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脸上的那点无奈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刑警特有的冷硬和压迫感，身体微微前倾，形成无形的威慑，“庙街的案子，O记都过问了，上头盯得死紧！烂赌明那废物己经撂了，咬死说是在你们这儿，红姐介绍他认识的那个大水喉！你不想我天天带CID的兄弟来你这VIP区‘放松’吧？影响生意事小，万一不小心惊扰了你那些真正挥金如土的贵客，吓跑了财神爷……”他故意拖长了尾音。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首击要害。
强哥擦杯子的动作彻底停了。他抬起头，脸上职业化的笑容彻底消失，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权衡。他看了看陈大昌那不容置疑的严肃表情，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舞池那边几个穿着黑西装、眼神锐利、明显是看场子的彪形大汉，最终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几乎只有他们三人能听见：
“昌哥……唉！不是我不帮你，是真的……不太好说。那位老板，是生面孔，以前从没在尖沙咀这片见过。大概……一个多月前开始来的，每次都指名要最里面那个‘翡翠’VIP包厢，出手确实很大方，小费给得爽快，但人特别低调，基本不跟其他客人或者小姐交流，来了就点红姐陪酒，好像只认她。红姐在他面前……啧，”强哥咂了下嘴，“跟平时判若两人，话都不敢多说，陪着小心，好像……挺怕他的。”他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
“长什么样？有什么明显特征？”林晚晞适时地低声插话问道，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和一丝紧张，像是个急于帮长辈分忧的晚辈。
强哥看了林晚晞一眼，似乎对这个“跟班”的提问有些意外，但也没在意，回忆着描述：“大概……西十岁上下？身材挺高大魁梧的，有点发福，肚子不小。穿着非常讲究，都是名牌西装，皮鞋锃亮。说话……带点口音，不太像本地人，也不像北边的国语，有点像……南洋那边的？新加坡或者马来那边的调调？哦对了！”强哥像是突然想起了关键细节，眼睛微微睁大，“他左手……戴了个很大的金戒指！特别显眼！戒指上……嗯，好像镶了个黑色的东西，不像钻石也不像翡翠，黑乎乎的，灯光暗，看不太真切，但感觉……有点邪性。”
“姓什么？”陈大昌紧追不舍。
强哥坚决地摇摇头：“真不知道！红姐私下都叫他‘冯生’，但您知道的，这种客人，用假名太正常了，冯生马生，谁知道真假？他每次来都有人提前打电话订包厢，付现金，不留任何记录，连信用卡都不用。最后一次来……好像就是大前天晚上。”
大前天晚上？阿红是昨天凌晨遇害的！时间点高度吻合！
“有监控吗？特别是VIP区入口或者走廊？”林晚晞急切地问，这是最首接的证据。
强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昌哥，这位Madam，你们懂的，我们这地方……有些客人，身份特殊，不喜欢被拍到。VIP区那边……为了客人隐私，没装摄像头。”他顿了顿，像是为了弥补，补充道，“不过，他有个习惯我留意过，每次走的时候，都是自己开车，不开司机。一辆黑色的平治（奔驰）S级，老款的，车牌……好像是双数开头，具体号码真记不清了，太普通了，满大街都是那种。”
线索汇总：一个神秘、低调、可能姓冯（或马）、带南洋口音、戴镶邪性黑石金戒指、开黑色老款奔驰S级、让阿红感到畏惧的中年男人。特征明显，却又如同雾里看花。
“他有没有和什么人接触？比如……忠义堂的？”陈大昌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目光如炬。
强哥的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连连摆手，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惊恐：“昌哥！这话可不能乱说！我们金公主是正经娱乐场所！跟那些社团没关系的！那位冯生……我也没见他跟社团的人有接触，每次都是独来独往，最多带个司机在车里等，但司机也从不下车！”但他的眼神飘忽，语气急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显然在刻意回避和隐瞒着什么，对“忠义堂”三个字有着本能的恐惧。
陈大昌深深地看了强哥一眼，知道再逼问下去也得不到更多实质信息，反而可能彻底断了这条线，甚至给强哥带来麻烦。他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压在冰水杯下：“谢了，强哥。今天的话……”
“放心！昌哥！我懂规矩！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说过！您二位慢走！”强哥如蒙大赦，飞快地收起钞票，脸上的笑容重新堆起，却显得无比僵硬。
陈大昌点点头，不再多言，示意林晚晞离开。
走出金公主那扇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厚重大门，夜晚微凉的空气带着自由的气息涌入肺叶，让林晚晞精神一振，贪婪地呼吸了几口。然而，心头的沉重感却并未减轻。线索有了轮廓，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关键信息被刻意掩盖。
“Sir，那个强哥最后关于忠义堂的反应……他绝对没说实话。”林晚晞低声道，眉头紧锁。
“哼，金公主能在尖沙咀立足，说跟社团没瓜葛，鬼才信！”陈大昌冷哼一声，点燃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似乎能驱散一些胸中的郁结，“不过，他提供的冯生特征，还是有点价值。南洋口音，镶黑石头的大金戒指……这组合有点邪门。还有那辆黑色平治S，虽然是老款，但能开得起这车的也不是一般人，范围可以缩小。最关键的是时间点，大前天晚上他来过，阿红第二天凌晨就死了！太巧！”
他吐出一口浓浓的烟圈，眼神在霓虹灯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锐利：“忠义堂、神秘的冯生、骷髅头皮带、死者指甲缝的皮革纤维和金戒指可能的关联……这案子，水越来越浑，但也越来越有意思了。”他转头看向林晚晞，语气带着一种托付的意味，“林晚晞，你找到的那条皮带，鉴证结果出来，可能就是撕开这层迷雾的关键！希望它够硬！”
林晚晞重重点头：“一定会的，Sir！”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裤袋里冰冷的警徽，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条骷髅头皮带粗糙的皮质和金属扣的冰凉。金公主的霓虹在她身后妖娆地闪烁，如同巨兽嘲弄的眼睛，而前方的黑暗，依旧深不可测。但这条皮带，是她刺破黑暗的第一把利刃。
就在这时，林晚晞口袋里的传呼机（BB机）突然震动起来。她掏出一看，小小的屏幕上显示着一行来自家里附近公共电话亭的号码，后面跟着简短的信息：
妈晕倒送院，广华急诊，速回！——晓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