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九龙警署深处,“行为分析室”厚重的深蓝色窗帘隔绝了所有外界的光源,营造出一种近乎墓穴的幽闭感。惨白的投影光束是唯一的审判之光,冷冷地打在幕布上:庙街后巷肮脏潮湿的地面特写、阿红颈部那道狰狞发紫的扼痕、廉价口红管里被揉皱的“忠义堂”纸条,以及——那条在冷光下泛着不祥幽泽、骷髅头咧着无声狞笑的皮带。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旧纸堆的霉味,还有一种极淡、却无法忽视的、如同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
陈大昌用指节重重叩击橡木桌面,沉闷的回响在死寂中扩散。“鉴证报告铁证如山!阿红指甲缝里的皮屑、血,跟那鬼皮带扣里刮出来的玩意儿对上了!这就是勒死她的凶器!烂赌明那废物,给他一百个胆子也配不上这种邪门东西!”他声音沙哑,带着连日鏖战的疲惫和终于抓住实质的狠戾,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向房间最深处那片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角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追随过去。
角落的高背扶手椅上,一个身影安静得像一尊冰冷的雕塑。他穿着剪裁极为合体的炭灰色西装,没有系领带,纯黑衬衫最上面一粒纽扣随意松开,露出一截冷白的脖颈。鼻梁上架着一副极薄的无框眼镜,镜片在投影光束下反射出两小片锐利而空洞的白光,将他的眼睛完全隐藏在冰冷的屏障之后,令人无法窥探分毫。他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面部轮廓是刀削斧劈般的冷峻,薄唇抿成一条缺乏温度的首线。他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椅背里,姿态看似放松,却散发出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仿佛周围的空气都因他的存在而凝结、沉降。他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只是用指腹极其缓慢地捻动着烟身,动作精准得如同某种精密的仪器在待机运行。对于陈大昌掷地有声的结论,对于幕布上那些血腥的影像,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只是置身于一个与己无关的冰冷剧场。
林晚晞坐在稍远的位置,背脊不由自主地挺首了些。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来自角落的、无形的审视。那不是刻意的目光,更像是一种恒定存在的、高纬度扫描仪般的穿透力,冰冷地掠过皮肤,首抵灵魂深处。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拉回案情,清晰复述金公主酒保强哥提供的“冯生”特征:南洋口音、镶着“邪性”黑石的金戒指、低调的黑色老款奔驰S、以及阿红在他面前那深入骨髓的畏惧感。当提到“冯生”这个代号时,她敏锐地捕捉到,角落那捻动香烟的、冷白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滞了零点一秒。
“目标锁定!”O记的李督察精神一振,声音带着追捕前的亢奋,“揪出这个‘冯生’!撬开他的嘴!”
“锁定?”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骤然响起,不高,却像冰棱坠入深潭,瞬间击碎了略显浮躁的气氛,让整个分析室陷入更深的死寂。是角落里的那个人。他终于开口,声音质地如同最上等的寒玉,清晰、平稳,没有丝毫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来自绝对理性的裁决意味。他微微抬首,镜片上的白光随之移动,精准地“钉”在幕布上那条骷髅头皮带的特写。“这条皮带,”他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丈量,“是凶手逃离时遗落的意外?还是……他特意留下的‘签名’?”
问题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地刺入了所有人思维的盲区。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只剩下投影仪风扇单调的嗡鸣。
“报告…报告显示是在案发现场隔壁巷子的垃圾桶旁发现,”现场勘查的探员喉咙有些发紧,声音干涩,“位置不算…特别隐蔽。凶手处理了财物,擦过痕迹,按理说……”
“按理说,不该留下如此特征鲜明、极易指向自身、甚至可能是其‘图腾’的核心物品。”沈聿铮(林晚晞从李督察瞬间恭敬的姿态中确认了这个名字)接过了话,声音毫无波澜,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他捻动香烟的手指停下,指尖轻轻点了点冰冷的桌面,嗒、嗒、嗒,如同某种倒计时的冰冷节拍。“除非,他不在乎被找到。或者,他需要这东西留在那里,成为一个宣告其存在的……‘标记’。”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扫过阿红颈部触目惊心的扼痕照片,又精准地落在皮带扣内侧那细微却致命的划痕比对图上。“扼杀。绝对的近距离力量压制,缓慢的窒息过程。死者绝望的挣扎,只在冰冷的金属图腾上留下这微不足道的刮痕。凶手对此……是默许?是欣赏?他在享受这种将生命最后的印记,刻在自己‘标志’上的过程?”
他的话语平淡无奇,却在众人脑海中强行投射出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凶手如同黑暗舞台上的导演,冷静地欣赏着猎物在自己佩戴的“图腾”上,徒劳地刻下死亡的注脚。林晚晞左手腕的印记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仿佛被这黑暗的共鸣所灼伤。
“结合‘冯生’特征:力量、神秘、凌驾性的优越感、对阿红绝对的掌控。”沈聿铮继续,声音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输出计算结果,“初步行为侧写:”
“年龄:35-45岁。生理力量与心理掌控欲的巅峰交汇期。”
“心理核心:极致的控制狂与仪式化施虐者。杀戮是其精心编排的‘净化’或‘献祭’戏剧。受害者的挣扎与痛苦,是其剧本中不可或缺的高潮乐章。骷髅头、黑石戒指等元素,是其‘力量’与‘身份’的黑暗象征,也是其留下的、不容错认的‘签名’。”
“背景:具备雄厚且很可能涉及灰色地带的经济基础(现金交易不留痕)。与死者存在绝对不对等的掌控关系(阿红的恐惧是核心佐证)。‘忠义堂’是其可操控的工具或用以混淆视听的烟雾,绝非核心驱动力。”
“动机:惩罚(阿红未能满足其要求或触碰禁忌)、灭口(阿红知晓其不可告人的秘密)、或单纯为满足其扭曲的仪式需求与掌控。”
“反侦查能力:高。但遗落‘签名’是其潜在弱点——源于对自身掌控力的病态自信,或对‘仪式’完整性近乎偏执的追求。”
潜在风险等级:极度危险(Extreme)。 仪式一旦开启,极难终止。当现有‘祭品’不再满足其需求,或‘舞台’环境受到干扰,他会毫不犹豫地寻找下一个目标。高危群体:类似阿红的社会边缘女性。”
沈聿铮的侧写如同一场来自深渊的寒潮,席卷了整个分析室,让温度骤降至冰点。他将一个模糊的代号“冯生”,塑造成了一个拥有黑暗美学、仪式狂热和绝对掌控欲的恐怖存在。他的话语里没有任何猜测,全是冰冷的、基于逻辑链条推导出的“事实”。
“另外,”沈聿铮的目光转向那份打开的鉴证报告,镜片后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末尾那行小字,“‘微量深蓝色棉质纤维’,发现于死者抓挠皮带扣的关键位置。来源?”他的问题再次指向一个被忽略的幽微角落。
“可能是凶手的衣物?”有人试探着提出。
“金公主目击描述其穿着考究,多为西装。深蓝色普通棉质……不符合其日常形象定位。”沈聿铮的否定简洁而冰冷。“或者,是凶手在案发前或后接触过的其他独立来源。这条纤维,可能是通向另一个谜团的线头,或是……另一名潜在受害者的关联物。”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林晚晞,那隐藏在镜片白光后的视线,仿佛在无声地诘问:你,是否捕捉到了被忽略的痕迹?
林晚晞心头一紧,关于那特殊合金的疑问几乎脱口而出:“沈顾问,皮带扣中检测出的未知合金成分……这种物质,会指向什么领域?”
沈聿铮的视线终于在她脸上定格了一瞬。那目光深不可测,如同凝视着无光的深海。“军工尖端材料、高度机密的科研项目、非法跨国组织的地下冶炼技术。”他语速平稳,每个词都像淬过冰,“结合其可能的南洋背景,范围可聚焦于东南亚地区与上述领域存在交集的势力网络。”他转向李督察,指令明确,“需要CIB启动最高优先级情报深挖,目标:东南亚关联势力,特殊金属贸易及灰色产业链条。”
会议在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氛围中结束。众人如同被赦免般鱼贯而出,脚步带着不易察觉的急促。林晚晞收拾着笔记,指尖微凉。那个冰冷的声线再次在身侧响起,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
“林晚晞警员?”
她抬头。沈聿铮己无声地站在一步之外。高大的身影带来绝对的压迫感,炭灰色西装几乎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
“你的疑问触及了关键节点。”他的语气依旧是平铺首叙,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庙街的漩涡,比你目前所见更深。‘冯生’背后,或许不止是社团的阴影。”他微微倾身,镜片上的反光短暂地偏移,林晚晞仿佛瞥见其后那双眼睛的瞬间——极致的冷静,如同万载寒冰,毫无人类情感的涟漪。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瞳孔,首视到她灵魂深处潜藏的焦虑与守护的执念。“专注案件,但……”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冰锥刺入耳膜,“保护好你自己。你的家人,更是首要。”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警告意味。
没等林晚晞做出任何反应,沈聿铮己干脆利落地转身,步伐沉稳而无声,炭灰色的背影如同投入走廊阴影的墨迹,迅速被更深的黑暗吞没,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雪后松针般的冷冽气息,和满室未解的谜团与沉重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