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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灯光，仿佛凝固的琥珀，将古籍部阅览室笼罩在一片近乎停滞的沉寂里。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静止了，只有林晚秋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轰鸣。
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书页上那行朱笔批注，又猛地抬起，像两道探照灯般，射向眼前泪痕未干、神情悲怀的男人。那批注的字迹，瘦劲奇崛，风骨嶙峋，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近乎锋锐的生命力！这神韵…这气度…与她下午在散落的《苏东坡全集》扉页上看到的、那潦草铅笔临摹的字迹，何其相似！不，不是相似！是近乎同源！如同拓印自同一块古老的碑石！
难道…难道那个荒谬绝伦、足以颠覆她所有认知的念头…是真的？！
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林晚秋浑身冰冷，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看着苏轼那双深陷在悲怀与懊悔中的眼睛，那里面映着千年古籍的昏黄光影，也映着她自己那张因极度震惊而失血的脸。她想问，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信息洪流在她脑中冲撞、撕扯，让她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苏轼也察觉到了林晚秋眼神的剧变。那不再是单纯的关切或同情，而是混杂着惊骇、探究，甚至一丝…恐惧？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书页上那行朱批，又看看自己刚被泪水沾湿的指尖，瞬间明白了什么。身份！这个女子…她可能猜到了！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他刚刚因古籍而获得一丝慰藉的心。不行！绝不能暴露！在这完全陌生的千年之后，暴露自己是一个来自过去的“鬼魂”，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架上，发出一声闷响。眼神瞬间从悲怀转为极度的警惕和防备，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吾…我累了！” 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送我…回去！”
天光微熹，城市在薄雾中苏醒，街道上渐渐有了人声和车辆的喧嚣。林晚秋一夜未眠。
狭小的客厅里，苏轼蜷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林晚秋找出来的一条薄毯。他似乎睡着了，眉头却依旧紧锁，仿佛在睡梦中也在抵御着什么无形的侵袭。林晚秋坐在书桌旁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己凉透的水，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渐亮的天空。脑子里翻江倒海，全是昨夜古籍部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
苏轼对宋版的痴狂，对“东坡肉”的激烈反应，对“乌台诗案”那刻骨铭心的悲恸，还有…那行神韵惊天的朱批！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拼凑，指向一个她既无法证实、又无法证伪的惊世骇俗的结论。理智告诉她这绝不可能，是妄想！是荒谬！但首觉，那如同电流般穿透她灵魂的首觉，却一遍遍尖叫着：就是他！那个活在千年前，早己成为历史符号的人！
“叮铃铃——！” 刺耳的手机闹铃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林晚秋惊得一哆嗦，手忙脚乱地按掉闹钟。沙发上的苏轼也猛地一颤，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蒙，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惊魂未定的警觉。他坐起身，薄毯滑落，露出里面那件格格不入的宋代中衣。
“早…早上好。” 林晚秋强迫自己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干涩，“您…您休息得还好吗？”
苏轼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客厅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昨夜的惊涛骇浪仿佛被强行压下水面，却随时可能再次喷薄而出。
“那个…” 林晚秋避开他的目光，局促地站起身，“我得去上班了。您…您今天就待在这里休息吧？冰箱里有面包牛奶…呃，或者…您想出去走走？” 她试探着问，心里却矛盾万分。既怕他独自出门再惹麻烦，又隐隐害怕和他继续待在这逼仄的空间里，面对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秘密。
最终，苏轼选择了出门。
他无法再忍受被困在这方寸之地，与一个可能洞悉他最大秘密的女子朝夕相对。外面的世界纵然光怪陆离，如同妖魔洞窟，也好过这令人窒息的猜疑。他需要空间，需要呼吸，哪怕那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妖气”。
林晚秋拗不过他，又实在担心，只得匆匆写下一个地址和她的电话号码，塞给他几张色彩鲜艳的“纸片”，千叮万嘱：“这是钱！买东西要用！这是地址，找不到路…就找穿制服的人，或者打这个电话给我！千万别跟人起冲突！” 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穿着那身显眼的中衣消失在楼道口，心悬到了嗓子眼。
清晨的街道，人潮涌动。苏轼裹紧了单薄的中衣，将自己尽量缩在街边建筑的阴影里，警惕地观察着这个苏醒的“钢铁丛林”。巨大的“铁皮方盒”呼啸而过，带着刺耳的鸣笛；穿着各色怪异服饰的男女步履匆匆，或低头看着手中发光的“小琉璃板”，或咬着纸袋包裹的奇怪食物；空气中弥漫着油炸面食、豆浆以及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妖气”混合的复杂味道。
饥饿感再次袭来。他攥紧了林晚秋给的“纸片”，目光扫过街边林立的店铺。一个玻璃橱窗里，蒸腾着白色的热气，里面堆叠着雪白的、冒着热气的圆形面食。这看起来比较接近他认知中的食物。
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走到窗口，将一张“纸片”递过去，指着蒸笼里白胖的包子，生硬地说：“此…物。两个。” 他刻意模仿着昨晚听到的语调。
“三块。” 店主是个中年妇女，麻利地用夹子夹起两个包子，装进薄薄的透明袋子，又找给他几张更小的“纸片”。
苏轼松了口气，接过热乎乎的包子。虽然过程笨拙，但似乎成功了！他走到街角，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松软的面皮包裹着咸香的肉馅，熟悉的味道让他眼眶微热。他狼吞虎咽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排队买早餐的男人，随手将喝完的豆浆纸杯扔在了路边。一个穿着橙色马甲、手持长夹和簸箕的老妇人立刻上前，费力地将纸杯夹起，丢进旁边的铁皮桶里，同时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一点素质都没有！”
苏轼刚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正好目睹了这一幕。他眉头紧锁。在宋时，虽也有泼皮无赖，但随意丢弃秽物于市井，是会被街坊邻里唾弃、甚至被巡街衙役呵斥的。眼前这老妇人年岁己高，还要做此等卑贱之事，而那丢杯之人却毫无愧色！
一股属于士大夫的义愤涌上心头。他几步上前，挡在了那正要离开的丢杯男子面前，指着地上的垃圾桶，用尽量清晰的语调，带着一丝训诫的口吻说道：“尊驾！‘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 秽物当入其器，此乃…公德！” 他试图用文白夹杂的方式表达。
那男子被突然拦住，先是一愣，待看清苏轼的穿着和听到那半文不白的训斥，脸上顿时浮现出浓重的鄙夷和不耐烦：“神经病啊？关你屁事！滚开！” 他伸手就要去推搡苏轼。
苏轼没想到对方如此粗鲁蛮横，下意识地侧身避过，心中的怒火也被点燃。“岂有此理！汝…” 他话未说完，旁边排队的人群己经被惊动，纷纷投来不满和看热闹的目光。有人小声议论：“穿得跟拍戏似的…”“脑子有问题吧？”“别挡着道啊！”
那环卫老妇人见状，生怕惹出更大的麻烦，连忙拉住苏轼的衣袖，低声急切地劝道：“小伙子，算了算了…别吵了，快走吧！” 她浑浊的眼中满是无奈和息事宁人的恳求。
苏轼看着老妇人卑微惶恐的神情，又看看周围那些冷漠或厌烦的目光，再看看那丢杯男子趾高气扬离去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瞬间淹没了他。千年前士人倡导的公序良俗，在这千年之后，竟成了他人眼中的“神经病”行为？他所信奉的、为之奋斗的“天下家国”，在这光怪陆离的街头，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胸中块垒难平，苏轼沉着脸，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不知不觉，竟又走回了图书馆附近。巨大的建筑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他想起林晚秋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书籍，想起她昨夜在古籍部工作时专注的侧影。或许，只有沉浸在书卷里，才能暂时忘却这异世的格格不入，才能寻得一丝心灵的慰藉。
他犹豫了一下，走向图书馆正门。入口处排着不长的队伍，人们正依次在一个发光的、镶嵌在柱子上的黑色方板前，将一张张卡片贴上去。随着“嘀”的一声轻响，前方的金属横杆便会抬起放行。
轮到苏轼了。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站到闸机前，然后…愣住了。他没有那种卡片！他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穿着制服、负责引导的保安。
保安早就注意到了这个穿着怪异、行为局促的男人。见他空着手在闸机前发呆，眉头一皱，语气生硬：“刷卡啊！读者证或者身份证！没证不能进！”
“证…证？” 苏轼茫然重复，猛然想起林晚秋塞给他的“纸片”和写有字迹的纸条，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那几张纸币递过去，“此…此物可行？”
保安看着他递过来的钱，又看看他一脸认真的茫然，差点气笑了：“钱？你拿钱刷什么卡？要读者证！或者身份证！去那边服务台办！” 他指了指不远处排着队的服务台窗口，语气极其不耐烦，“后面人等着呢！赶紧让开！”
后面排队的人群也投来不满的催促目光。苏轼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种被当众羞辱的窘迫感让他无地自容。他狼狈地退到一边，看着那冰冷的闸机如同森严的壁垒，将他与那散发着书卷气息的殿堂无情隔开。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年轻女孩正低头专注地操作着手中发光的“小琉璃板”。她纤细的指尖在光滑的琉璃面上飞快地滑动、点击，屏幕上各种色彩斑斓的图案随之变幻。她似乎完全沉浸其中，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
苏轼的目光被那女孩飞舞的指尖牢牢吸引。那小小的琉璃板，竟能容纳如此多的变化？它似乎…比那冰冷的闸机和保安手中的“卡片”，更为神奇？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昨夜林晚秋似乎也用类似的东西，在便利店为他解围付过钱！她还说过…找不到路可以“打电话”给她？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张写着林晚秋电话号码的纸条，又看向那女孩指尖下如同星河般流淌的光影。一种强烈的、近乎冒险的冲动攫住了他。也许…也许这“小琉璃板”，就是开启这异世迷宫的钥匙？他需要它！必须弄明白它！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向服务台旁边一个无人使用的、镶嵌在墙壁上的巨大琉璃板（电子查询屏）。屏幕上正显示着图书馆的楼层索引和活动公告，下方还有几个闪烁着微光的方块（触控按钮）。
在保安和周围人群惊愕的目光中，苏轼如同一个决心挑战未知的勇士，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伸出手指，带着几分试探，又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力道，重重地戳向其中一个闪烁着“在线办证”字样的方块！
“嗡——” 巨大的电子屏瞬间亮起刺目的白光！无数从未见过的文字、图案、闪烁的方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填满了整个屏幕！紧接着，一个毫无感情的、冰冷的女声，用字正腔圆却毫无波澜的语调，在整个入口大厅突兀地响起：
“欢迎使用自助服务系统！请选择您要办理的业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