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骄阳,像烧红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临江城。蝉鸣声嘶力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燥热巨网,笼罩着青石巷。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吸一口都带着灼烧感。巷子里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白,蒸腾起若有若无的热浪。
林家的门帘罕见地高高卷起,试图捕捉一丝微弱的风。林文轩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捏着一张当天的《临江日报》,报纸上关于“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论标题异常醒目。但他心神不宁,目光并未聚焦在铅字上,而是频频投向巷口方向。额角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也浑然不觉。苏静姝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缝补着一件旧衬衫,针线却几次差点扎到手指。屋里只有座钟单调的“嘀嗒”声,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林栋把自己关在里屋,门窗紧闭。桌上摊着几本书,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关节泛白。去年落榜的阴影,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每一次心跳都带着沉重的回响。窗外聒噪的蝉鸣,此刻听来都像是命运倒计时的鼓点。
巷口突然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呼喊:“来了!来了!邮递员来了!”
这声呼喊如同在滚油里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了青石巷粘稠的寂静!一扇扇门被猛地推开,一张张写满焦灼、期盼、或事不关己的脸探了出来。王秀英放下择了一半的菜,吴彩凤也忘了数落儿子(钱程不知所踪),就连宋建国也罕见地提前下班,站在自家门口,目光沉沉地望着巷口。
邮递员绿色的身影在巷口出现,瞬间被几家人围住。他满头大汗,从鼓鼓囊囊的邮包里抽出几封挂号信,那薄薄的信封,此刻重若千钧。
“林栋!林栋家在吗?”邮递员高声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文轩几乎是冲出去的,苏静姝紧随其后,脚步有些踉跄。林栋猛地拉开门,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紧抿,几乎要咬出血来。
邮递员将一封厚厚的、印着“临江大学”字样的信封递到林文轩颤抖的手中。林文轩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撕开封口,抽出里面的纸张。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随即,那张紧绷的、被焦虑折磨得憔悴的脸庞,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解冻!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光彩瞬间点亮了他的眼睛,连声音都变了调:“栋儿!考上了!临江大学!物理系!”
林栋身体猛地一晃,一把抢过通知书,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上面的铅字,仿佛不认识一般。巨大的喜悦像海啸般冲击着他,让他头晕目眩,手脚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苏静姝早己捂住嘴,眼泪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落。
“陈薇!陈薇有吗?”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起,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抖。是陈素芬。她不知何时挤到了人群边缘,脸色比林栋刚才还要白,双手紧紧攥着洗得发白的衣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邮递员低头翻找了一下,又抽出一封薄一些的信封:“陈薇……嗯,省城师范大学,数学系!”
陈素芬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巨大的力量击中。她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的手,接过那封信。她没有立刻拆开,只是死死地、死死地将那薄薄的信封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泪水无声地奔流,冲刷着她饱经风霜的脸颊,混合着汗水,砸在滚烫的青石板上,瞬间蒸腾起细小的水汽。她没有欢呼,没有言语,只有那汹涌的泪水和死死按在胸口的信封,诉说着一个母亲和女儿用十西年寒酸岁月、无数个借光苦读的夜晚换来的、沉甸甸的救赎。巷子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只剩下蝉鸣和两个母亲无声的泪。林家的狂喜与陈家的静默,像两道强烈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青石巷午后的闷热与麻木。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带着明显讥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哟,大学生?啧啧,了不起啊!”钱程不知何时斜倚在自家门框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眼神扫过林栋手中的通知书和陈素芬紧捂胸口的信封,嘴角勾起一抹玩世不恭的弧度,“就是不知道这纸片片,将来能换几个大子儿?” 这冷水般的话语,瞬间打破了放榜的悲喜交织,将现实的冰棱,狠狠刺向刚刚升腾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