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的喧嚣与陈素芬那声泣血的嘶吼,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青石巷激起的涟漪渐渐平复,水面下却暗流涌动。林家小屋里,连日来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喜悦与沉重压力的气息。
林文轩坐在八仙桌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昏黄的灯光下,那张印着“临江大学”金字的录取通知书被郑重地压在玻璃板下,像一枚光芒西射却也烫手的勋章。“办,”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必须办!栋儿考上大学,是林家的大事,也是给巷子里那些……那些只认铜臭的人看看!” 他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窗外,仿佛穿透墙壁,看到了钱程那讥诮的脸和吴彩凤撇着的嘴角。
苏静姝坐在他对面,手里捏着一小叠皱巴巴的毛票和粮票,眉头微蹙。她细细地数着,又反复计算着。米缸快见底了,油瓶也轻飘飘的,仅凭学校那点微薄的工资和粮票定量,要摆开哪怕是最简朴的席面,也让她感到捉襟见肘的窘迫。“文轩,”她声音轻柔,带着商量的口吻,“要不……就请几位老师,还有巷里几家关系近的?素芬妹子家,秀英嫂子家,还有……”
“都请!”林文轩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巷子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请,倒显得我们林家小气,得了势便瞧不起人!尤其钱家,更要请!”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门楣!”
苏静姝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张了张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她知道丈夫的清高与固执,这关乎林家的“体面”,更是一场无声的宣战。她默默收起那叠单薄的积蓄,起身走向厨房。那里,一只褪了毛、瘦骨嶙峋的老母鸡孤零零地躺在案板上,是家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荤腥。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飞遍了青石巷。
王秀英捏着几张省下来的肉票,脸上堆着笑,心里却盘算着这礼送出去,自家这个月怕是要多喝几顿稀粥了。“到底是林家,祖上出过举人的,书香门第!”她对闷头吃饭的宋卫东念叨着,语气里是货真价实的羡慕。
吴彩凤听到消息,对着正在狼吞虎咽啃馒头的钱程嗤笑一声:“摆席?穷酸摆阔!就林家那点家底,能摆出个啥金贵席面?怕是连点像样的油星都见不着!”话虽刻薄,眼神却忍不住瞟向对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好奇。
陈素芬默默拿出珍藏多年、一首没舍得用的一支英雄牌钢笔,用软布仔细擦拭着。这是丈夫留下的遗物,笔帽上的镀金己有些斑驳。她看着这支笔,又看看女儿通知书上“省城师范大学”的字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重的忧虑覆盖。这份礼,对林家或许轻贱,对她,却重逾千斤。
林栋看着父母为宴席忙碌的身影,听着巷子里隐隐传来的各种议论,心头那放榜时的狂喜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丝不安。父亲的坚持像一面旗帜,也像一副枷锁。他帮着母亲擦拭家里仅有的几套像样的青花瓷碗碟,手指拂过冰凉的釉面,仿佛能触摸到林家几代人沉淀下来的、那份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高与负重。昏黄的灯光下,碗碟碰撞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关乎“青石巷体面”的宴席,敲打着前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张力,比放榜那日更甚,无声地挤压着林家狭小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