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流金,却驱不散这新房深处渗骨的寒。
龙凤呈祥的锦被铺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触手生凉。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合欢香,甜得发腻,几乎要盖过另一种更顽固的气味——苦涩的药味,丝丝缕缕,从屏风后那张沉重的轮椅里,从床榻边矮几上那碗黑沉沉的汤药中,无声无息地渗透出来,缠绕着每一个角落。
我顶着沉甸甸的赤金凤冠,端坐在床沿,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大红嫁衣的繁复刺绣硌着指尖。
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红,金线绣的凤凰在盖头下微微晃动。外面丝竹喧嚣,宾客的谈笑隔着几重院落模糊传来,更衬得这新房死寂一片。
替嫁。
这两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在我舌尖无声滚过。
嫡姐沈月容,京城第一美人,本该是今夜这红烛高照下的主角。
萧凛,威名赫赫的定远将军,数月前一场恶战归来,半身瘫痪,成了废人。圣上赐婚的旨意犹在,沈府却不愿嫡女跳进这火坑。
于是,我这个无人问津的庶女沈微,便被一顶小轿,无声无息地抬进了这将军府的后门。
门轴发出轻微滞涩的“吱呀”声,打断了死寂。
轮椅碾过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缓慢、沉重,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特有的滞涩感,由远及近。
那声音穿透厚重的红盖头,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每一次轮子碾过地面的声响,都像碾在心上。
浓重的药味骤然逼近,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还有……一种久居上位者沉淀下来的、无形的压迫感,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脚步声停在床前。空气凝固了。
没有喜秤,没有半句温言软语。
一点冰寒刺骨的锋锐,猝不及防地抵上了我的下颌。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盖头布料,激得我浑身一颤。
那锋锐沿着下颌线,极其缓慢地向上挑起,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酷和漫不经心。
金线崩断的细微声响,如同裂帛,眼前骤然一亮,跳跃的烛光刺得我下意识眯起了眼。
盖头滑落在地。
我抬眸。
眼前的男人坐在轮椅中,身形依旧高大,只是被那宽大的玄色锦袍裹着,显出几分病态的削瘦。
一张脸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首,薄唇紧抿,本该是极英武的相貌,却被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阴鸷戾气笼罩着。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两口结了冰的寒潭,此刻正毫无温度地钉在我脸上。烛光在他眼底跳跃,却照不进一丝暖意。
他手中握着一柄古朴的短剑,剑尖还残留着挑落盖头的动作,寒光凛冽。
“沈月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重伤初愈后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子砸落,
“还是……沈家随便塞来的哪个玩意儿?” 薄唇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弧度,“怕不怕守一辈子活寡?”
目光扫过他搁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腿,锦袍的下摆空荡荡地垂着。
我压下心口狂跳,没有避开他那刀子似的目光,反而微微倾身,双手试探地、轻轻按上他盖着厚毯的膝盖。
指尖下的肌肉骤然绷紧,坚硬如铁,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般的警惕和排斥。隔着厚厚的毯子和衣料,那紧绷感依旧清晰地传递过来。
“将军,”我开口,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平稳,
“您的腿……尚有知觉。”
我抬起头,迎上他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清晰地吐出后半句:“能治。”
一瞬间,那双冰封的寒潭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下,涌起一丝极其复杂的暗流,快得让人抓不住。惊疑?审视?还是更深沉的……戾气?
随即,那点碎裂被更深的冰寒覆盖。他猛地抬手,一把挥开矮几上那碗黑沉沉的药!
“哗啦——!”
瓷碗碎裂的声音刺耳地炸开。滚烫的药汁泼溅而出,大半浇在我大红的嫁衣前襟上。
浓烈呛人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滚烫的温度透过层层衣料灼烧着皮肤,湿漉漉、粘腻腻地贴上来。
他看也不看那狼藉,只死死盯着我,眼神阴鸷得能噬人,唇角的讥诮更深:
“能治?呵……沈家派你来,是嫌我萧凛死得不够快?”每一个字都淬着毒。
药汁的烫热感渐渐被那粘腻湿冷的触感取代。我低头看着嫁衣上那片迅速蔓延开的、深褐色的污渍,像一块丑陋的伤疤。
指尖蜷缩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压下了喉咙口的涩意。
“药凉了,药性便散了。”我缓缓站起身,避开地上的碎瓷和药渍,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场疾风骤雨从未发生,
“妾身去给将军重新煎一碗。”
没有等他回应,也没有去看他脸上此刻是何等神色,我转身走向门口。
沉重的门扉在身后合拢,将那满室压抑的烛光、浓烈的药味和轮椅中男人冰冷的视线,暂时隔绝。
门外廊下,夜风带着初春的寒意扑面而来,吹散了鼻腔里那股令人窒息的苦涩。
我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掌心被掐出的月牙形血痕,隐隐作痛。
能治?方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此刻在心底沉沉浮浮。那双腿肌肉紧绷的触感清晰地留在指尖——那是生机,也是深不见底的漩涡。
将军府的日子,便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无处不在的药味中流淌过去。
萧凛的院子叫“沉渊阁”,名字倒贴切。除了每日例行公事般去正房请安,侍奉汤药——那碗药十次里有九次会以各种方式被打翻在地——我几乎见不到这位名义上的夫君。
他像一头负伤蛰伏的猛兽,将自己彻底锁在书房里,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内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无形的低气压,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府里的下人们,行动轻悄,如同影子。看我的眼神,恭敬中带着疏离,疏离里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老管家福伯,总是板着一张皱纹深刻的脸,像尊沉默的石像,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除了职责范围内的审视,便是深沉的戒备。
偶尔,他会用那种带着警告意味的平静语气提醒我:
“夫人,将军喜静,若无要事,莫要惊扰。”
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是负责照料我起居的小丫鬟青黛,不过十三西岁,圆圆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眼神却过早地染上了忧虑。
替我梳头时,她会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
“夫人,您……您别怪将军。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都是那场仗……”话未说完,眼圈就红了,后面的话便哽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叹息。
日子如同沉在深潭里的水草,缓慢、滞重,看不到光亮。
首到那天午后。
我端着重新煎好的药,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浓烈的药味混杂着墨香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陈旧铁器的气息扑面而来。
萧凛背对着门口,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轮椅隐在阴影里。
他似乎在闭目养神,又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下颚骨咬出一道凌厉的弧度。
我放轻脚步,将药碗放在他手边的案几上,目光下意识扫过书案。
几份摊开的卷宗旁,散落着几张墨迹未干的纸笺,上面的字迹力透纸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狂躁。
最上面一张,写着“朔州军粮”几个字,旁边重重地画了几个墨团,力透纸背,几乎要将纸张戳穿。
朔州……我记得父亲的书房里,前些日子似乎也有朔州来的信使出入过……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就在这时,案几边缘一只青瓷笔洗被我的衣袖无意中带了一下,轻微地晃动起来,眼看就要翻倒。
“小心!”我低呼一声,本能地伸手去扶。
指尖堪堪触到冰凉的瓷壁,稳住它。
几乎是同一瞬间,书案后的男人猛地睁开了眼!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挟裹着被惊扰的暴戾和毫不掩饰的厌烦,像淬了冰的箭矢,狠狠钉在我扶住笔洗的手上。
那眼神,冰冷刺骨,带着毫不掩饰的驱逐意味。仿佛我扶住的不是一只笔洗,而是触碰了他最不可侵犯的逆鳞。
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我迅速收回手,垂下眼帘,低声道:
“药好了,将军请趁热用。” 说完,便如同被那目光烫伤般,立刻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
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
方才那一瞥,那深潭眼底翻涌的,绝不仅仅是一个残疾病人的烦躁。
那是……杀意?还是别的什么?指尖似乎还残留着笔洗冰冷的触感,和被他目光刺穿的灼痛。
朔州军粮……这几个字却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圈不安的涟漪。
沉渊阁的日子越发沉闷,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
萧凛身上那股无形的戾气似乎更重了,书房的门关得更紧,连那浓烈的药味都似乎带上了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息。
老管家福伯的身影出现得更频繁,总是无声地在廊下走过,眼神沉得像两口古井,偶尔扫过我,那目光仿佛带着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青黛也变得愈发沉默寡言,圆圆的小脸上常带着惊弓之鸟般的惶惑。替我梳头时,她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夫人,”她有一次终于忍不住,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哭腔,
“昨夜……昨夜西角院那边,好像有动静……福伯带人去了好久……我、我害怕……”
西角院?那是将军府最偏僻的角落。我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许是野猫罢。莫怕。”然而,一股寒意却悄然爬上脊背。这潭死水之下,暗流汹涌。
不安的预感,在几天后的雨夜成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