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风卷着郊区特有的铁锈和尘埃,刀子般刮过林小雨的脸。
她裹紧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臃肿的腹部坠得腰肢生疼。
八个月的身孕像块巨石,每一步都牵扯着酸胀的筋骨。
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泥泞小路上,枯草疯长,倾倒的锈蚀铁桶和碎玻璃渣在昏沉天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眼前这片低矮棚户区,如同城市光鲜表皮上溃烂的疮疤。
红砖房挤挨,墙皮剥落,露出灰黑的水泥。
窗户糊着发黄报纸或破塑料布,在风里簌簌作响,空气里混杂着劣质煤烟的呛、垃圾的酸馊,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发霉的土腥气。
林小雨停在一扇油漆剥落、露出朽烂木色的铁皮门前。
门牌模糊,但那地址,上次接这老家伙看评书时,就己刻进她骨头里。她大口喘气,胸腔里翻腾的岩浆几乎要冲破喉咙。
铁军,她的铁军!那个在她最黑暗岁月里意外降临、却成为她活下去唯一微光的孩子,那个她和赵磊在地下城,含辛茹苦拉扯了十一年的少年!
就在老周出现在他们生活中以后,就一次郊游,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老周,不是他还有谁,那个岩奇久浩身边,像影子一样忠诚而冰冷的管家!只有他清楚铁军的存在!只有他,会为了他的主子,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
“砰!”
积攒了三天三夜、啃噬心肝的绝望和怒火轰然爆发。
林小雨用尽全身力气,肩膀狠狠撞向摇摇欲坠的铁皮门,猛地弹开撞墙,震落簌簌灰尘。
浓重的药味、陈腐家具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唯一窗户被厚厚旧窗帘遮严。
家具简陋破旧:掉漆木桌,歪斜椅子,角落堆着看不清的杂物,屋子中央,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坐在一张半旧的圈椅里,正对着墙上一个相框出神。
相框里,是年轻时的岩奇久浩,眼神锐利,意气风发。
听到巨响,那身影猛地一震,缓缓转过身。
是老周。
林小雨几乎认不出他,昔日那个脊背永远挺首、头发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的管家,此刻像一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木。
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眼珠浑浊,透着一股沉沉暮气,身上套着一件洗得发灰、袖口磨出毛边的旧西装,不复往日的笔挺。
林小雨的闯入,让老周浑浊的眼珠迟缓地转动,落在她脸上,又落在她高耸的腹部,他脸上没有意外,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近乎麻木的平静。
“铁军呢?!”林小雨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她踉跄着冲到老周面前,身体因激动和沉重而摇晃,通红的眼睛死死盯在他脸上,“你把铁军弄哪儿去了?!还给我!把我儿子还给我!”
老周没有立刻回答,他布满褶皱的眼皮缓慢抬起,目光穿过林小雨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看向虚空。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圈椅磨损的扶手。
“林小姐……”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带着浓重的迟滞感,“你……不该来。”
“我不该来?!”林小雨像是听到了最荒谬的笑话,邪火首冲天灵盖。所有的压抑在这一刻释放,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猛地俯身,双手狠狠抓住圈椅冰冷的扶手,指甲刮擦木头发出刺耳锐响,“老周!你是不是疯了,你这条老狗!那是我的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儿子!你有什么资格把他绑走?!你知道为了生下这个孩子,我吃啦多少苦,遭受了多少冷眼,说!他在哪?!”
她剧烈喘息,巨大的腹部起伏着。
老周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是深沉的、刻骨的悲恸。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声。
“疯……了?”他喃喃重复,浑浊的眼睛渐渐蓄起绝望的水光,“林小姐……你说得对……是疯了……这世道……早就疯了……”他猛地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凄厉:“京都……没了!全没了!”他枯瘦的手指痉挛般指向虚空,“海!铺天盖地的海!一夜之间!岩奇家!三百七十一口!祖宅、祠堂、庭院里那棵三百年的垂枝樱……全没了!我,全家也没了!!都成了海底的烂泥!齑粉!”声音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变形,“主人……主人当时在北海道基地……逃过一劫……可消息传来……他……他当场就……”
老周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的身体在椅子里抽搐。他颤抖的手死死按住胸口,大口喘气,好半天才缓过来,声音低下去,只剩无尽悲凉:“脑溢血……中风……救回来……人也瘫了半边……下半辈子……离不开轮椅和看护了……”他麻木地垂下眼,“他活着……只剩一口气……吊着……您就看在铁军是……岩奇家最后一点骨血啊!林小姐!”
他猛地抬起浑浊的泪眼,死死盯着林小雨,目光里充满绝望的乞求和偏执的守护欲。
“铁军……铁军他是主人唯一的儿子!是岩奇家……最后……最后的根苗了!”老周的声音带着哭腔,字字锥心,“我……我把他带回去……不是害他!是给他更好的生活和地位!是给他该有的一切!”他枯瘦的手激动地拍打着扶手,“主人现在是樱花国唯一可以取代……!他能给铁军最好的!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资源!将来……将来整个岩奇家留下的基业和人脉……都是他的!甚至——铁军……他姓岩奇!他生来就该站在那个位置上!”
他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死死锁住林小雨苍白如纸的脸,语气压低,带着残忍的清醒:“你呢?林小姐?”他的目光扫过她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扫过这破败的屋子,“你能给他的只是生存!还要……靠你现在的丈夫!”他嘴角扯出冷酷的弧度,“那个姓赵的专家……他知道铁军是谁的孩子吗?他知道你那段……不堪的过往吗?你们马上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孩子!你难道要让那段过去,毁了你现在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让铁军的身世,成为扎在你新家庭里永远拔不掉的刺?”
“轰!”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林小雨全身,腹中的胎儿猛地一踢,让她浑身剧震。
赵磊温暖的笑脸,小心翼翼贴在她腹部的宽厚手掌,充满期待讨论孩子名字的声音……老周的话像淬毒的冰锥,精准刺中她内心最深、最隐秘的恐惧。
她脸色惨白如白纸,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周捕捉到她的崩溃和动摇,浑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她苍白的脸上肌肉抽搐。
“夫人!您知道十几年前您家的遭遇吗!就是放在现在,赵磊遇见那样的泼天灾祸也会举步维艰的。”老周的声音嘶哑破裂:“这个社会就是阶层,铁军的未来就是樱花国最高的阶层,算了,抛开其他,他也是岩奇家的希望,夫人——老朽给您跪下了!!”前所未有的卑微和绝望。
他仰着头,浑浊眼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滚落,混着地上灰尘,他双手撑地,对着僵立当场的林小雨,额头重重磕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
“砰!”一声闷响,尘土微扬。
2
“求求您……夫人!看在……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看在我辅佐了岩奇家三代人的份上……”他额头抵着地,声音破碎呜咽,“看在那些……尸骨无存的亡魂份上……别追究了!放过主人吧……也放过您自己吧!就让铁军……跟着主人……让主人……把他养大……让他……让他把岩奇家的香火……传下去……这是主人……活着的……唯一的念想了啊!求您……可怜可怜他……可怜可怜这个……家破人亡……只剩一口气的……废人吧!”
那一声声“砰”、“砰”的磕头声,像重锤砸在林小雨心上。
她看着地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卑微如尘泥的老人,看着他花白凌乱的头发,看着他额头迅速红肿渗血的皮肤……老周口中滔天的海啸,三百七十一口化为齑粉的惨烈,沉入海底的百年樱花树……无数破碎恐怖的画面,混杂着岩奇久浩冷漠又带着占有欲的眼睛,父亲倒在医院冰冷地砖上的身影,疯狂冲击着她脆弱不堪的神经。
家破人亡……尸骨无存……唯一的念想……香火……
老周绝望的哭求,像无数冰冷的手撕扯着她。
铁军……她的铁军……那张酷似岩奇久浩、却总是对她露出纯粹笑容的脸……还有赵磊温暖宽厚的手掌,小心翼翼贴在她腹部的样子……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林小雨喉咙冲出!她像是被无形巨力击中,身体剧烈一晃,双手死死抱住高高隆起的肚子!一股撕裂般的、无法形容的剧痛,从下腹深处凶猛炸开!瞬间抽干了她所有力气和意识!
双腿一软,她再也支撑不住沉重的身体,整个人像被折断的芦苇,首首向旁边倾倒!
“呃!”身体撞在冰冷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但更剧烈的痛楚让她完全忽略。
她顺着墙壁滑坐在地,蜷缩成一团,脸色惨白如金纸,豆大汗珠瞬间布满额头鬓角,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弥漫。
“呃…啊……”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齿缝溢出,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
她能清晰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暖流,正不受控制地从双腿间汹涌而出,迅速浸透单薄裤料,在冰冷水泥地上蔓延开一小片深色的、带着腥气的湿痕。
羊水破了!
剧痛和冰冷的湿意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孩子……才八个月……
跪在地上的老周被这变故惊呆了。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看着林小雨痛苦蜷缩、身下蔓延开湿痕的样子,脸上绝望的哀求瞬间被巨大惊恐取代!
“夫人!!”老周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喊!他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动作竟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敏捷。
他冲到林小雨身边,枯瘦的手颤抖着想扶又不敢触碰。
“撑住!夫人!撑住啊!”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孩子……孩子要出来了!来人!快来人啊——!!救命——!!!”
破败的铁皮屋外,寒风呜咽卷过废墟。老周那嘶哑破裂、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呼救声,穿透薄薄门板和冰冷空气,在空旷死寂的棚户区上空徒劳回荡,被呼啸的风声轻易撕碎、吞噬。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了救护车凄厉的鸣笛,由远及近,刺破了这绝望的死寂。
3
“胎心下降!80!70!快!”
“氧气面罩!流量开大!”
“通知新生儿科!32周早产!做好抢救准备!”
“产妇血压不稳!静脉通道再开一路!平衡液500,快!”
“地塞米松10mg,静脉推注!快!促进胎儿肺成熟!”
林小雨躺在冰冷的产床上,意识在剧痛的潮汐和麻药的迷雾间沉浮。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黏在惨白的脸颊上。
每一次宫缩都像有巨轮碾过身体,骨头仿佛要寸寸碎裂,视野模糊晃动,只看到穿着绿色手术服的身影在眼前快速穿梭,冰冷的器械反着光。耳边是断断续续、如同来自遥远水底的声音:
“用力!小雨!再用力!看到头了!”
“孩子太小!准备暖箱!吸痰器!”
“产妇出血有点多…准备血源!通知血库备O型血800!”
每一次指令都像鞭子抽打在小雨紧绷的神经上,孩子…她的孩子…才八个月…铁军…她的铁军在哪?混乱的念头和撕裂的痛楚交织,几乎要将她彻底撕碎,她只能死死抓住床沿,指甲深深陷进冰冷的金属里,发出无声的嘶喊。
抢救室外。
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气氛截然不同,却同样凝重。
老周佝偻着背,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亮着“抢救中”红灯的门。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走廊死寂的等待。
“小雨!小雨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