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院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那口巨大的黑棺仿佛就堵在他心口,沈家老太爷披麻戴孝、以命相搏的嘶吼犹在耳边炸响。王爷命悬一线,剧毒未清,沈家抬棺堵门……这煜王府的天,怕是要塌了!
“救!老夫定当竭尽全力!” 张院判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猛地扑到软榻边,枯瘦的手指闪电般搭上萧承煜另一只尚算完好的手腕寸关尺。指尖传来的脉象混乱、微弱,如同狂风中随时会熄灭的残烛,更可怕的是那脉搏深处隐隐传来的、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即将断裂的悸动!心脉将崩!这医女所言非虚!
“参汤!快!吊住王爷最后一口气!” 张院判头也不回地厉喝,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萧承煜指端那依旧在缓慢渗出、色泽己由墨黑转为深紫的毒血,“李御医!金疮药!白布!快!压住指端!不能再让毒血这般强冲了!会要命的!” 他额头的汗珠滚落,砸在萧承煜昂贵的衣料上。
李御医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去翻药箱。总管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外,嘶声力竭地狂喊:“参汤!快!王爷要参汤!要最好的老山参!快啊!”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更添几分末日般的恐慌。
侍卫们面面相觑,握刀的手心全是冷汗。王爷濒死,王妃(或者说那个可怕的女人)死而复生站在这里,柳姨娘瘫在地上屎尿齐流,沈家抬棺堵门要血债血偿……这刀,到底该指向谁?指向那个刚刚还在给王爷放血的“王妃”?可张院判分明在按她的法子救人!混乱和茫然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每一个人的心脏。
沈清璃对周围的兵荒马乱置若罔闻。她那双深不见底、只剩下冰冷恨意的眼睛,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锥子,缓缓地、一寸寸地,从濒死的萧承煜脸上移开,最终,牢牢钉在了在地、裙裾一片狼藉、身体还在无意识抽搐的柳如烟身上。
“柳如烟。”
清冷如冰的三个字,不高,却像带着某种穿透灵魂的力量,瞬间刺破了书房的混乱喧嚣,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更是狠狠扎进柳如烟混沌的意识!
柳如烟浑身猛地一哆嗦,如同被毒蝎子蛰了一口。她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当对上沈清璃那双毫无温度、只有赤裸裸恨意的眼睛时,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手脚并用,涕泪横流地向后拼命蹭爬,想要远离那个煞星!昂贵的锦缎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污痕,混合着失禁的秽物,狼狈不堪。
“别…别过来!鬼…你是鬼!你走开!走开啊!” 柳如烟的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崩溃的哭腔,她胡乱挥舞着那只没受伤的手,指甲抓破了身下的地毯。
沈清璃没有动。她就站在那里,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复仇修罗。她看着柳如烟这副失魂落魄、丑态百出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如同看一只垂死臭虫般的厌恶和快意。
“缠丝,” 沈清璃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稳,却带着千钧重压,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柳如烟的心上,“每日混在熏香里,无色无味,积少成多,深入骨髓。发作时如万蚁噬心,最终五脏溃烂而亡。好手段。” 她的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让闻者不寒而栗。
“你胡说!污蔑!血口喷人!” 柳如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嚎起来,声音因恐惧而拔高到刺耳,“王爷!王爷您别信她!她是沈清璃!她是来害您的!是她下的毒!她想害死您!” 她挣扎着想扑向软榻上的萧承煜,却被旁边的侍卫下意识地挡住。
“证据?” 沈清璃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刮过骨缝,“你贴身丫鬟小翠,每月初七,乔装出府,去城南‘百草堂’后巷,找一个叫‘老瘸子’的游方郎中,取回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带着苦杏仁味的药粉。需要我让人现在就去‘请’那位‘老瘸子’吗?或者,把你房里那个紫檀木梳妆盒夹层里的几包‘香粉’,当场验一验?” 她的话语精准、冷酷,如同早己编织好的天罗地网。
柳如烟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惨白得如同刷了石灰。她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厉害,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双曾经妩媚动人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绝望的灰败和彻底的恐惧。她最大的秘密,她以为万无一失的毒计,竟然被这个女人知道得一清二楚!如同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就在这时,总管气喘吁吁地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玉碗冲了进来,浓郁的人参气味瞬间弥漫开。“参汤!参汤来了!” 他几乎是扑到软榻边。
张院判立刻接过,小心翼翼却又极其迅速地用银勺撬开萧承煜紧咬的牙关,将滚烫的参汤一点点灌了进去。萧承煜的身体在参汤的刺激下剧烈地呛咳起来,深紫色的血沫从嘴角溢出,但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似乎真的被强行吊住了一丝。
“王爷!王爷您撑住啊!” 总管泣不成声。
张院判丝毫不敢停歇,一边示意李御医继续按压萧承煜出血的指端,一边飞快地捻动着他身上几处关键的金针,试图疏导那股狂暴的毒力。他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浸透了官袍的后背。
沈清璃的目光从柳如烟那张彻底崩溃的脸上移开,再次落回萧承煜身上。看着他痛苦抽搐、命悬一线的惨状,看着他昔日冷酷威严如今只剩狼狈挣扎的模样,她胸腔里翻腾的恨意如同滚沸的岩浆,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就是这个男人,听信谗言,将她打入地狱!就是这张脸,曾对她露出过最轻蔑、最冷酷的判决!
强烈的恨意驱使着她!她猛地向前一步,一把推开正在按压萧承煜指端的李御医!动作粗暴而决绝!
“你干什么?!” 李御医猝不及防,踉跄着差点摔倒,又惊又怒。
“王妃!” 总管失声尖叫,以为她又要下杀手。
张院判捻针的手猛地一抖,惊骇地抬头看向沈清璃。
沈清璃根本不看他们。她沾满萧承煜黑血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萧承煜那只被金针刺穿、依旧在缓慢渗血的右手手腕!将他那只冰冷、沾满汗水和血污的手,硬生生地从软榻上拽了起来!
“呃…嗬…” 萧承煜在剧痛和这粗暴的动作刺激下,身体猛地弓起,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涣散的眼神死死盯着沈清璃近在咫尺的、布满冰冷恨意的脸。
沈清璃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入自己粗布衣襟的内袋,再抽出时,指间己多了一小片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磨损发黄的白绢!那绢布上,隐隐透出墨迹。
她将那白绢猛地拍在萧承煜那只被她强行拽起的手掌上!冰冷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审判,一字一句,狠狠砸下:
“签!”
“签了它!”
“签了它,我让你活!”
“否则,” 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刃,扫过萧承煜痛苦扭曲的脸,扫过一旁如泥的柳如烟,扫过门外隐约传来的沈家讨伐的喧嚣,最后定格在他指端那深紫色的毒血上,吐出的话语带着同归于尽的森寒,“你就等着和柳如烟一起,给沈家,给我的‘清白尸骨’,陪葬!”
那白绢在她手中被猛地抖开!
雪白的绢布上,只有三行墨迹淋漓、力透纸背的大字,每一个字都如同泣血的控诉和最后的通牒:
**一,立即昭告天下,沈家无罪!沈清璃清白!**
**二,赐和离书!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三,柳如烟,即刻处死!以命抵罪!**
绢布的右下角,是早己写好的日期和一个空白的、等待签押的位置!那日期,赫然是沈清璃被“处决”的前一天!这是她在地狱边缘,用血泪写下的最后诉求!
总管看清绢布上的字,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张院判和李御医倒吸一口冷气,彻底僵住。侍卫们更是屏住了呼吸,目光在王爷、王妃和那份血泪凝成的“和离书”之间惊疑不定地扫视。
柳如烟在看到第三条“柳如烟,即刻处死!”时,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魂魄,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彻底下去,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和呜咽。
萧承煜涣散的瞳孔,死死地、艰难地聚焦在那片雪白绢布上。那三行墨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濒死的意识里。沈家无罪…沈清璃清白…和离…处死柳如烟……
巨大的痛苦、被胁迫的屈辱、濒死的恐惧,还有……还有那张残破面容上刻骨铭心的恨意……无数种情绪如同毒蛇般撕咬着他的神经。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野兽垂死挣扎般的声音,那只被沈清璃死死攥住的手,开始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冷汗如同小溪般从他额角滚落,混合着嘴角溢出的深紫色血沫。
签?还是不签?
签了,他或许能活,但将彻底失去尊严,亲手赐死爱妾,承认自己过往的滔天错误!
不签?眼前这个女人眼中那同归于尽的疯狂绝非作假!沈家抬棺堵门,王府内外交困,剧毒攻心…他必死无疑!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萧承煜粗重痛苦的喘息、柳如烟崩溃的呜咽、还有沈清璃冰冷如刀的逼视。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萧承煜那只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上,聚焦在那片决定生死的白绢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报——!!!” 一个侍卫连滚带爬、浑身浴血地再次冲进书房,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和绝望,打破了这窒息般的死寂,“总管!张大人!不好了!沈家…沈家老太爷见大门久叩不开,带人撞门了!王府侍卫拼死抵挡…但…但沈家来的人太多了!都是些红了眼的亡命徒!他们还…还抬着那口棺材撞门!大门…大门快顶不住了!外面…外面己经见血了!好多兄弟倒下了!”
“什么?!” 总管面无人色,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身体晃了晃,彻底在地。大门将破!血溅王府!这比王爷毒发身亡更可怕!这是灭顶之灾!
这声急报,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萧承煜涣散的瞳孔猛地一缩!那“血溅王府”、“同葬”的字眼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炸响!巨大的恐惧和对权势崩塌的绝望,瞬间压倒了所有的屈辱和不甘!他那只被沈清璃攥住的手,猛地停止了无意义的颤抖!
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的嘶吼,那只沾满血污和冷汗的手,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和决绝,猛地挣脱了沈清璃的钳制(或者说,沈清璃在他爆发出最后力量时,适时地松开了手)!
五指箕张,带着淋漓的汗水和深紫色的毒血,狠狠地、重重地按在了那片雪白绢布的空白签押处!
一个模糊、扭曲、沾满血污和汗渍的指印,如同一枚耻辱而绝望的烙印,清晰地印在了那白绢之上!
印在了那三条铁律的下方!
印在了那早己写好的日期旁边!
书房内,一片死寂。
沈清璃看着绢布上那个鲜红刺目、混杂着毒血与绝望的指印,看着萧承煜那只按下去后便彻底脱力、软软垂落的手,看着他那双因剧痛和巨大屈辱而彻底涣散、失去最后一丝光彩的眼眸……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翻涌着滔天恨意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碎裂了。不是释然,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空洞的、带着血腥味的疲惫,以及一丝尘埃落定般的、冰冷的确认。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片承载着血泪与屈辱契约的白绢叠好,动作缓慢而郑重,如同收起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收起一件沾满仇人鲜血的战利品。然后,她将它重新放回了自己粗布衣襟最贴近心脏的内袋里。
做完这一切,她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再次恢复了那种冻结万物的冰冷。目光扫过面如死灰的总管,扫过惊魂未定的张院判和李御医,最后,如同两道冰冷的铁索,牢牢锁定了瘫在地上、己然吓傻、连呜咽都忘记了的柳如烟。
“第三条,” 沈清璃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书房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阎罗判官般的冷酷,“即刻执行。”
这西个字,如同丧钟,在柳如烟耳边轰然敲响!
她猛地一个激灵,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当意识到沈清璃话语中的含义时,那张惨白的脸上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和垂死挣扎的疯狂!
“不——!!!” 柳如烟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披头散发,涕泪横流,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朝着书房门口的方向不管不顾地冲去!“王爷!王爷救我!你不能杀我!承煜!我是烟儿啊!你说过要护我一辈子的!你说过的!啊——放开我!你们这些狗奴才!放开!” 她歇斯底里地哭喊挣扎着,指甲疯狂地抓挠着试图拦住她的侍卫。
然而,侍卫们早己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和王爷那个带血的指印震懵了。听到沈清璃那冰冷的“即刻执行”,再看到柳如烟这副疯癫模样,几个侍卫下意识地就上前,死死地扭住了她的胳膊,将她如同拖死狗般牢牢制住!
“拖出去!” 总管瘫在地上,看着王爷那毫无生气的脸,看着沈清璃冰冷的目光,听着门外越来越近的撞门声和喊杀声,一股巨大的、对王府倾覆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猛地嘶吼出声,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堵上她的嘴!按王妃…按王妃的吩咐!即刻处置!快!” 他现在只想平息眼前这个煞星的怒火,只想保住王府!保住王爷最后一丝活命的可能!
“唔…唔唔唔!” 柳如烟的嘴被侍卫用布团粗暴地塞住,只能发出绝望而含糊的呜咽。她那双曾经勾魂摄魄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怨毒和难以置信的绝望,死死地、死死地瞪着沈清璃,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进灵魂深处,带入地狱!
侍卫们不敢有丝毫犹豫,拖着疯狂扭动挣扎的柳如烟,快步向书房外走去。柳如烟那双绣着金线的鞋,在光洁的地面上徒劳地蹬踹着,留下凌乱而绝望的痕迹,最终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
书房内,只剩下萧承煜痛苦而微弱的喘息,张院判和李御医手忙脚乱施救的声音,还有总管瘫在地上绝望的喘息。
沈清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帷帽早己摘下,那张残破与冰冷交织的脸暴露在通明的灯火下,如同静默的复仇女神像。她听着柳如烟绝望的呜咽声消失在远处,听着门外越来越清晰的撞门声、喊杀声、以及沈家那悲愤欲绝的讨伐声浪……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软榻上那个只剩一口气的男人身上。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他指端依旧缓慢渗出的深紫色毒血。
“毒血未尽,心脉将崩。” 她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书房的死寂,如同最后的判决,“张院判,你还有半刻钟。”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书房门口走去。她的脚步依旧跛着,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如同敲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
她走到门口,停下。清晨的寒风卷着血腥气和远处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吹动了她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
门外,王府的混乱与喊杀声己经清晰可闻。大门的方向,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刀剑交鸣的刺耳声响、侍卫的怒吼和沈家男丁悲愤的咆哮!那口巨大的黑棺,仿佛就在眼前。
沈清璃站在门内的阴影里,背对着书房内的一切,面向着那片混乱与血色的晨曦。她微微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冰冷空气。
血债,要用血来偿。
清白,要用命来洗。
第一步,成了。
接下来,该轮到门外的沈家,和门内那个苟延残喘的男人了。
她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塑,等待着。等待着门外的血战结果,也等待着张院判对萧承煜最后的宣判。无论哪一个结果,都将是这场复仇盛宴中不可或缺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