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坟上的泥土,在接连几场夏雨的冲刷下,渐渐板结,颜色由新鲜的棕黄转为深沉的褐。坟头零星冒出几株倔强的野草,在风中轻轻摇曳。田老太的离去,连同那场灵堂闹剧的喧嚣,似乎也随着雨水的渗透,沉入了地底,被村庄日常的鸡鸣狗吠、炊烟饭香所覆盖。生活像一条疲惫的河流,裹挟着泥沙,继续向前流淌。
田有根在田老太“五七”(去世后第三十五天)刚过,就坐不住了。浙江工厂催返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工位不等人,耽误一天就是一天的钱。他坐在老屋门槛上,闷头抽着烟,目光在三个女儿身上扫来扫去,眉头拧着解不开的疙瘩。金凤、银凤、友凤三个名字,此刻在他心里,就是三张嗷嗷待哺的嘴,是压得他喘不过气的负担。
“这么着,”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排”意味,“金凤,你最大,也十五了,跟我去浙江。那边厂里缺人,手脚麻利点,一个月也能挣个千把块,管吃住,总比在家饿肚子强。”他看向大孙女金凤,眼神里没有商量,只有通知。
金凤猛地抬起头,瘦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去浙江?打工?这意味着离开这个破败却熟悉的老屋,离开妹妹们,离开奶奶长眠的山坡……但也意味着,或许能自己挣口饭吃,不再完全依赖那个靠不住的父亲。
她想起奶奶最后望向门口的眼神,想起灵堂上姑姑们的厮打,想起坟前冰冷的雨水……一种早熟的、被生活逼出来的决绝在她心里升起。她没说话,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像当年奶奶答应抚养她们时那样轻微。
田有根松了口气,目光转向二女儿银凤。“银凤,”他顿了顿,“你……就留在家里。友凤还小,还没初中毕业友凤当时应是在读初一。家里那几只羊得有人放,屋前屋后那点菜地也得有人照看。友凤……你看着点。”
留在家里?放羊?照看妹妹?银凤的心猛地一沉。她才十三岁,比金凤小两岁,正是渴望外面世界、渴望上学的年纪。奶奶在时,虽然穷,但总念叨着让她们好好读书。可现在……她看着父亲那张写满生计艰难的脸,看着沉默的金凤和懵懂的友凤,反驳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把头深深埋了下去,肩膀微微颤抖。
最小的友凤才十岁出头,刚上初一。她还不完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她紧紧抓住二姐银凤的衣角,小声问:“二姐……大姐要去很远的地方吗?你也不走吗?”银凤反手紧紧握住妹妹冰凉的小手,用力点了点头,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说不出话。
决定就这么仓促地定下了,没有温情脉脉的告别,只有现实冰冷的切割。
几天后,天刚蒙蒙亮。田有根背着一个鼓鼓囊囊、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简陋的铺盖卷和几件旧衣服。金凤跟在他身后,只背了一个小小的、同样破旧的布包,里面是她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运动外套和一条黑色的旧裤子,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塑料凉鞋。
老屋门口,银凤和友凤站在那里。清晨的露水打湿了她们的裤脚,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友凤的眼睛红红的,强忍着泪水,小手紧紧攥着银凤的手。银凤挺首了瘦弱的脊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能撑起家的人,但微微颤抖的嘴唇和眼底无法掩饰的惶恐出卖了她。
“在家……好好的。”田有根干巴巴地丢下一句,算是交代,目光甚至没有在两个小女儿脸上多停留一秒,便转身踏上了通往村外土路。“走了。”他对金凤说。
金凤最后看了一眼老屋,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那口没了奶奶烟火气的冷灶台,目光扫过银凤隐忍的脸和友凤强忍泪水的眼。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地、几乎听不见地说了声:“我走了。你们……好好的。”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过身,迈开步子,跟上了父亲那略显佝偻的背影,一次也没有回头。
她不敢回头。怕一回头,看到妹妹们的身影,那强装的坚强就会瞬间崩塌。路边的野草挂着露珠,打湿了她的裤腿,冰凉刺骨。前方,是通往未知浙江的路,是轰鸣的机器和陌生的流水线,是父亲口中“管吃住”却注定艰辛的打工生涯。她挺首了和奶奶年轻时一样、如今却过早承受重压的腰杆,把所有的恐惧、不舍和对妹妹的担忧,都深深埋进了心底最深处。活下去,像奶奶一样活下去,成了此刻支撑她前行的唯一信念。
银凤和友凤站在门口,望着父亲和大姐的身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拐了个弯,彻底消失在晨雾弥漫的土路尽头。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得可怕。
“姐……”友凤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小的身体扑进银凤怀里,哭得浑身发抖,“大姐走了……奶奶也不在了…………”
银凤紧紧抱着妹妹,瘦小的身体承受着友凤的重量,也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旷和孤寂。她抬起头,望向空荡荡的院子,望向奶奶曾经劳作过的灶台,望向山坡的方向……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妹妹。
“不怕,友凤,”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带着一丝不符合年龄的沙哑,“姐在呢。姐在家陪你。” 这句话,是对妹妹的承诺,也是对自己下达的命令。她成了这个破败屋檐下,唯一的“大人”。
生活的重担,以一种更加具体、更加孤独的方式,压在了银凤稚嫩的肩膀上。
她拿起那根奶奶用过的、磨得光滑的放羊鞭。羊圈里,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咩咩叫着。她笨拙地打开圈门,学着奶奶的样子,把羊群赶向村后那片熟悉的山坡。
羊群并不太听她这个新“牧羊人”的指挥,走走停停,东啃一口西啃一口。银凤挥舞着鞭子,却怎么也甩不响,反而差点抽到自己。她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羊群后面跑,额头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阳光炙烤着山坡,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羊粪混合的气味。她看着羊群啃食着青草,想起奶奶以前总说,等羊肥了卖了钱,给她们姐妹仨扯块花布做新衣裳……鼻子一酸,赶紧别过脸去。
中午,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友凤怯生生地坐在门槛上等她,肚子饿得咕咕叫。银凤走进冷锅冷灶的厨房,学着金凤的样子,踩上小板凳,踮着脚够到米缸。缸底只剩浅浅一层糙米。她小心地舀出小半碗,又去屋后菜地拔了几棵蔫巴巴的小白菜。洗菜、生火、煮粥……浓烟呛得她眼泪首流,锅里煮出来的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她把稠一点的部分捞给友凤,自己只喝那清汤寡水。
下午,她得去菜地拔草、浇水。小小的身子在烈日下劳作,汗水浸透了后背。还要抽空去捡些柴火。晚上,昏暗的煤油灯下,友凤趴在破旧的饭桌上写作业。银凤就坐在旁边,看着妹妹稚嫩的笔迹,眼神有些恍惚。她也想念学校,想念书本,想念那些虽然遥远却充满希望的“知识改变命运”的憧憬。可现在,课本对她来说,己经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她拿起友凤的课本,手指抚摸着上面的字迹,喉咙发紧。友凤抬起头,小声问:“二姐,你帮我看看这道题?” 银凤凑过去,看着那些简单的算术题,有些她还会,有些却己经生疏了。她努力回忆着,磕磕绊绊地给妹妹讲解,心里却像针扎一样疼。她自己的学业,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像被强行掐断的嫩芽。
友凤也感觉到了二姐的异样。她看着二姐白天放羊、做饭、种菜时沉默而疲惫的身影,看着她在灯下对着自己课本发呆的眼神,小小的心里也充满了不安。她比以前更黏着银凤,做作业时总要挨着她,睡觉时也紧紧抱着二姐的胳膊,仿佛那是她在茫茫黑夜中唯一的浮木。
夜深人静,破旧的老屋里只剩下姐妹俩均匀或不均匀的呼吸声。银凤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房梁。屋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或虫鸣。她想起金凤,大姐现在在哪里?浙江的工厂是什么样子?她吃得饱吗?睡得着吗?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害怕?她又想起奶奶,想起奶奶在田埂边挖半夏时佝偻的背影,想起奶奶最后望向门口的眼神……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她知道,奶奶走了,大姐也走了。这个家,只剩下她和友凤了。她必须像奶奶那样,撑下去。为了还没初中毕业的友凤,也为了……那个渺茫的、或许大姐能寄点钱回来的希望。活下去,成了她和友凤,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唯一的目标。
山坡上,奶奶的坟静静矗立。山坡下,老屋里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小身影。她们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飘向了不同的命运轨迹:一个奔向远方轰鸣的工厂,在流水线上消耗着青春;一个留守在贫瘠的土地,
用稚嫩的肩膀过早地扛起了生活的犁铧,守护着另一个更小的、尚未绽放的花蕾。而连接她们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和对奶奶那份坚韧的、无声的继承。前路茫茫,唯有脚下的土地和身边的亲人,是她们对抗无边孤寂与寒冷的,唯一真实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