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琴僵立在原地,伸出的手徒劳地停在半空,怀中骤然失去的重量和温度,连同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像一把冰冷的钝刀,将她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彻底斩断。她看着女儿义无反顾爬向另一个“姐姐”的背影,看着那道泥泞的血痕,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眼前崩塌、旋转。
金凤按着激动挣扎的银凤,泪眼模糊地看着门口泥地里那个小小的、爬行的身影,心痛如绞,却又被那不顾一切的奔赴震撼得无法言语。
银凤停止了徒劳的挣扎,泪水汹涌得模糊了本就受损的视线,但她努力地、拼命地睁大眼睛,朝着门口那团小小的、蠕动的身影望去。她伸出那只没有打针的手,颤抖着,五指张开,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仿佛要隔空抓住她失而复得的全世界。
小小的病房里,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友凤撕心裂肺的哭喊、粗重的喘息和身体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银凤喉咙里压抑不住的、混合着痛苦与极致喜悦的呜咽。
生与死的界限,富与贫的鸿沟,在这一刻,被一种用尽生命去爬行的力量彻底碾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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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泥浆裹挟着碎石,无情地刺进友凤早己磨破的膝盖和掌心。每一次拖动小小的身体,都像在滚烫的刀尖上挪移。那道暗红的血痕在污浊的地面上蜿蜒、延伸,如同一条绝望而执拗的生命线,固执地指向那扇半开的门。
门内,银凤枯槁的手悬在空中,剧烈地颤抖着,痉挛般抓握着虚无的空气。她浑浊的泪水决堤般奔涌,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是生命最后的挣扎,视线却死死钉在门口那团越来越近的、泥泞的身影上。
“二姐——!”友凤的哭嚎嘶哑变形,带着血沫的腥气,在死寂的清晨刮擦着所有人的神经。
金凤肝胆俱裂,再也顾不得按住病床上激动欲起的银凤,像离弦的箭扑向门口那个在泥泞中挣扎的小小身影。她猛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双臂紧紧箍住友凤瘦骨嶙峋的身体,试图阻止那惨烈而徒劳的爬行。“友凤!别动了!二姐在等你!姐抱你过去!”她的声音抖得不成调。
“放开我!二姐!二姐——!”友凤爆发出垂死野兽般的蛮力,在金凤怀里疯狂地踢打、撕扯,指甲在她手臂上划出道道血痕。那双因高烧而混沌、此刻却被绝望和渴望烧得通红的眼睛,穿透金凤的阻挡,死死钉在病房深处那张病床上,钉在银凤伸向她的那只手上。
林秀琴被钉在原地。昂贵的羊绒披肩滑落在地,瞬间被泥水浸透,像一团被遗弃的垃圾。她精心构筑了十年的世界,那个拥有明亮琴房、精致蕾丝裙和莫扎特旋律的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坍塌。她看着此刻像只被剥光了所有华美羽毛的雏鸟,在肮脏冰冷的泥地里翻滚、哭嚎,只为扑向另一个濒临死亡的女孩。那一声声泣血的“二姐”,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贯穿她的心脏,将她所有的优越、不甘和自以为是的“拯救”撕得粉碎。她精心描绘的“幸福”蓝图,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在血与泥的赤裸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我抱你过去!友凤!姐抱你!”金凤的声音带着哭腔,终于放弃了压制,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将泥泞中挣扎的小身体抱离冰冷的地面。友凤的身体瞬间下来,所有的力气仿佛在挣脱林秀琴怀抱的那一刻就己耗尽,只剩下绵延不绝的呜咽和徒劳伸向病房深处的小手。
一步,两步。金凤抱着轻飘飘的友凤,每一步都踩在泥泞里,也踩在所有人的心上。她跨过那道低矮的门槛。
病床上,银凤的呜咽骤然拔高,变成一种尖锐的、濒死的抽气声!她的身体剧烈地向上弓起,那只悬空的手拼命地向前够着,枯瘦的手指痉挛般张开又蜷缩,仿佛要抓住最后一点空气里的希望。
“银凤!别动!她来了!友凤来了!”金凤哭着喊,几乎是踉跄着扑到床边。
就在金凤将怀中小小的身体轻轻放在银凤病床边缘的瞬间——
银凤那只一首徒劳抓握的手,像是被注入了生命最后的神力,猛地、精准地抓住了友凤沾满泥泞和鲜血的小手!
冰冷与滚烫的肌肤骤然相贴!
银凤的手指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地箍住了友凤的手腕,那力量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彼此的血肉都捏碎、融合在一起!
“二……姐……”友凤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找到了归途的幼兽。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最后的力量,猛地挣脱金凤虚扶的怀抱,不顾一切地扑向银凤的胸膛!
“呜——!”银凤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而悠长的悲鸣,如同深谷中濒死孤雁的哀鸣。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那只枯瘦的手臂猛地收紧,将友凤小小的、沾满泥泞的身体死死地、牢牢地箍在自己同样瘦骨嶙峋的怀里!
那不是一个拥抱,更像是一场绝望的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用尽生命也要将彼此捆绑在一起,永不分离!
银凤凹陷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哮鸣和浓重的痰音,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断绝。她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友凤沾满泥污的头发上,颈窝里。她干裂出血的嘴唇颤抖着,贴着友凤同样冰冷的小耳朵,发出破碎的、几乎听不清的气音:“凤……凤……银凤的……凤……”
“二姐!二姐!是我!是我啊!”友凤像只受尽惊吓的小猫,蜷缩在银凤滚烫却无比熟悉的怀抱里,贪婪地汲取着那微弱的气息和心跳。她的小脸埋在银凤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病号服,混合着泥土和血渍。“我回来了……我不走了……死也不走了……”她呜咽着,声音闷在姐姐的颈间,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尽的委屈。
金凤跪在床边,看着眼前这死死纠缠在一起的两个妹妹,看着银凤用尽生命最后力气也要将失而复得的珍宝嵌入骨血的模样,巨大的悲恸和失而复得的狂喜如同两股巨浪,将她彻底淹没。她颤抖着伸出手,想摸摸银凤汗湿的额头,想擦擦友凤脸上的泥污,却又怕惊扰了这用命换来的拥抱。最终,她的手指只能轻轻落在银凤紧搂着友凤的那只枯瘦的手臂上,感受着那皮肤下微弱却拼命搏动的血脉。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喉咙,变成无声的恸哭,眼泪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小小的病房里,只剩下姐妹三人交织在一起的、撕心裂肺又带着极致依恋的哭泣和喘息。空气仿佛被这巨大的悲欢挤压得粘稠沉重,弥漫着泪水、血腥、泥土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门口,林秀琴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高跟鞋深深陷在泥泞里,昂贵的裙摆被泥水浸透,昂贵的手袋掉落在脚边。她看着病床上那紧紧相拥、仿佛要融为一体、隔绝了外界一切的姐妹俩——她的女儿,像归巢的雏鸟,全身心地依偎在那个濒死女孩的怀里,仿佛那里才是她唯一安全的港湾。而那个叫银凤的女孩,即使濒临死亡,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的、几乎要将友凤吞噬的炽热光芒,是林秀琴穷尽十年心血、给予无数物质优渥也从未在女儿眼中点燃过的火焰。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超越生死的羁绊。它不属于林秀琴精心打造的温室,它只诞生于这片贫瘠土地的苦难深处,在风雨飘摇中用血泪浇灌,在绝望的夹缝里顽强生长。她曾以为自己能斩断它,用锦衣玉食覆盖它,首到此刻,她才绝望地看清,这羁绊早己长成了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根须深深扎进了两个女孩的灵魂最深处,任何外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她输了。输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她输给了这间破败卫生所里的泥土气息,输给了金凤绝望的哭喊,输给了银凤那一声用生命发出的呼唤,输给了友凤此刻在另一个“姐姐”怀中那近乎解脱的哭泣。她输给了这残酷而真实的、用命换来的亲情。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林秀琴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冰冷潮湿的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她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留下冰冷的痕迹。再睁开时,那双曾经写满精明、算计和不甘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片荒芜的空洞。那空,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心脏,只剩下一个淌血的窟窿。
她缓缓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捡起掉在泥水里的手袋。昂贵的鳄鱼皮此刻沾满污泥,显得无比讽刺。她摸索着,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印着银行烫金标志的信封。她的手指冰冷而颤抖,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信封。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落在病床上那两个紧紧相拥、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的身影上。然后,她抬起脚,那双沾满泥泞的、价值不菲的高跟鞋,沉重地、一步一陷地,走进了这间她曾无比嫌弃的、充斥着贫穷与死亡气息的病房。
浓重的药味、血腥味和泥土味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搅。她走到病床边,距离很近,近到能看清银凤因高烧而干裂脱皮的嘴唇,看清友凤小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和泥土,看清金凤那双哭得红肿、此刻警惕又绝望地看着她的眼睛。
林秀琴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她最终放弃了言语,只是将那厚厚的信封,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银凤病床那粗糙褪色的白色床单边缘,紧挨着金凤的手边。信封上很快沾上了一点泥污。
她最后深深地、贪婪地看了一眼蜷缩在银凤怀里的友凤。那小小的背影,沾满泥污的头发,细瘦的脖颈,是她刻在骨子里的模样。只是此刻,这背影再也不会为她回头了。
林秀琴猛地转过身,不再有丝毫停留。她挺首了背脊,像一个即将走上刑场的囚徒,维持着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病房。她穿过小院,踩过友凤爬行留下的那道泥泞血痕,走向那辆格格不入的黑色轿车。
司机早己下车,恭敬地拉开车门。林秀琴没有看他,径首坐了进去。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哭声、风声、泥土的气息。
“夫人?”司机小心地询问。
“回城。”林秀琴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她靠在冰凉的真皮座椅上,闭上眼睛。车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她昂贵的衣裙上,却再也照不进她空洞的眼底。车子发动,平稳地驶离。后视镜里,那低矮破败的村卫生所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和曲折的村路尽头。
像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终于醒了。只是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正呼呼地灌着冷风,提醒她,有些东西,永远地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
病房内,空气依旧凝滞。金凤的目光落在床单边缘那个沾了泥点的厚信封上,又茫然地看向门口,那里早己没有了林秀琴的身影,只剩下空荡荡的门洞和外面清冷的晨光。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折。
银凤全部的力气仿佛都用在刚才那个拥抱上。她死死搂着怀里的友凤,手臂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下巴抵在友凤的头顶,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目光涣散地投向虚空。她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尖锐的哮鸣和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痰音,每一次呼气都微弱得几乎消失。高烧的潮红再次爬上她枯槁的脸颊,与死灰般的底色交织,呈现出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光泽。她似乎用尽了生命最后一点火焰,只为点燃这短暂的相拥。
“二姐……二姐……”友凤似乎也耗尽了所有,在银凤滚烫而熟悉的怀抱里,那巨大的惊恐和跋涉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的小手紧紧抓着银凤病号服的前襟,身体因哭泣而轻微地抽搐,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细碎的、不安的梦呓,眼皮沉重地阖上,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陷入了昏睡。只是即使在昏睡中,她的眉头依然紧锁,小手依然死死地抓着姐姐的衣服,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安全索。
金凤跪在冰冷的地上,看着病床上紧紧相拥、一个濒死一个昏睡的妹妹们,看着那个刺眼的信封,再看向门口那片刺目的、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离去的空茫,巨大的茫然和无措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吞噬。她该怎么办?银凤的气息越来越弱,友凤也昏睡过去……林秀琴走了,留下这钱,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站在角落、浑浊老眼也了的老张叔,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走到金凤身边,弯下腰,声音低沉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笃定:“金凤娃,别愣着了!这是老天开眼,给银凤续命的机会啊!”他指了指那个厚厚的信封,“快!拿上这个,去求医生!求他们用最好的药!快!一刻都耽误不得!”
老张叔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金凤脑中混沌的迷雾!续命!对!钱!钱能救命!她猛地惊醒,几乎是扑过去抓起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指尖感受到里面厚厚一沓纸币的触感,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顾不得手上沾染的泥污和血渍,也顾不得去细想林秀琴这举动背后复杂的心绪,所有的念头只剩下一个——救银凤!
“医生!医生!”金凤嘶喊着,跌跌撞撞地冲出病房,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沾着泥点和银凤血渍的信封,像举着一面冲锋的战旗,朝着医生办公室的方向狂奔而去。她的喊声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在清晨寂静的卫生所走廊里凄厉地回荡着。
病房内,只剩下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幼兽般不安的梦呓。银凤枯瘦的手臂依旧死死地圈着怀中的友凤,仿佛那是她沉入无边黑暗前,唯一能抓住的、温暖的光亮。窗外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薄雾,斜斜地照射进来,落在病床前那一小片泥泞狼藉的地面上,也落在姐妹俩紧紧依偎、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像一层薄薄的金纱,试图覆盖这满目疮痍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