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铁锅蒸腾的热气裹着野菜粥的酸涩漫过堂屋。银凤盯着碗里浮沉着的霉玉米碴,喉间突然泛起一阵酸水。她猛地起身撞翻木凳,踉跄着冲进茅房,额头抵着潮湿的土墙干呕,指节在土坯上抓出几道白痕。
"银凤!"金凤举着油灯追进来,昏黄光晕里,妹妹苍白的脸浸在冷汗里,像被霜打的野菊。友凤攥着粗布帕子贴过来,却在触及姐姐冰凉手背时突然顿住——那只手正死死按住小腹,指节因用力而泛青。
吐到胃里痉挛,银凤瘫坐在泥地上。茅房漏下的月光里,她恍惚看见三个月前的雨夜。阿强把她抵在小巷子里,滚烫的呼吸混着廉价白酒味,说要带她去长沙看橘子洲的烟火。那时他衬衫第二颗纽扣蹭过她脸颊,如今回想,竟像砂纸磨过心口。
"姐,你这是..."友凤的声音在颤抖。银凤慌忙抹掉嘴角秽物,强撑着站起来:"老胃病犯了,睡一觉就好。"她转身时踢翻墙角夜壶,瓷片碎裂声惊飞梁上夜枭,也惊得友凤后退半步。
后半夜银凤躺在床上数房梁裂纹。阿强离开长沙后寄来过三封信,最后一封邮戳是半月前。说老板管得严,说武汉的长江比长沙的湘江宽百倍,却只字不提什么时候来看她。她摸出藏在褥子下的红绳,那是阿强临走前系在她腕间的,此刻硌得皮肤生疼。
暗流汹涌
鸡叫头遍时,银凤终于熬到天光微亮。她拖着虚软的身子坐起,后颈黏腻的冷汗将碎发死死贴在皮肤上。昨夜呕吐时小腹撕裂般的疼痛还在蔓延,像有无数根细针在血肉里游走。
"吱呀——"木门被轻轻推开,友凤端着陶碗探进头来,碗里飘着零星的菜叶。"姐,趁热喝点米汤。"少女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目光却不住往银凤隆起的小腹扫。
银凤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几点暗红。她别过脸,余光瞥见窗棂上自己的倒影——原本紧实的下颌线变得锋利,眼窝凹陷得像两个黑洞。三个月前阿强离开时,她还能对着镜子往鬓角别野花,现在连梳头的力气都没了。
"把碗放下。"银凤的声音沙哑如砂纸。她盯着陶碗里晃动的倒影,突然想起阿强信里提到的长江。那些翻滚的浊浪,会不会比她此刻翻涌的胃更汹涌?指尖无意识着红绳,绳结处早己被磨得发毛。
友凤没有离开,反而在床边坐下。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倔强生长的野草。"姐,你别怕。"少女突然抓住银凤的手,掌心的茧子硌得人生疼,"我看见你藏在砖窑的信了,还有..."话没说完,银凤猛地抽回手,后脑勺重重撞在土墙上。
"谁准你乱翻的!"银凤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尖锐,却在接触到友凤泛红的眼眶时泄了气。堂屋传来田有根的咳嗽声,混着拉风箱的"呼啦"响。她突然想起退亲那天,父亲佝偻着背在刘福贵面前低头的模样,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晨光终于漫进屋子,在墙面上拖出长长的灰影。银凤盯着墙根蠕动的潮虫,突然开口:"我要去长沙。"话一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友凤猛地抬头,陶碗里的米汤泼在粗布裙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阿爸不会答应的。"友凤声音发颤,"再说你现在..."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银凤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院子里传来金凤哼着山歌洗衣的声音,调子轻快得与此刻的窒息格格不入。
银凤掀开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单薄的粗布衫下,孕肚的弧度若隐若现。"我等不了了。"她弯腰去捡掉落的布鞋,后腰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说过橘子洲的烟火会为我一个人绽放,我要去问他..."尾音消散在喉间,化作压抑的呜咽。
友凤突然扑过来抱住她,泪水浸透她后颈:"姐,长沙那么远,你怎么去?坐火车要..."话被银凤打断:"我一定要去。"简单五个字,却重如千钧。堂屋的风箱声戛然而止,父女俩的对话顺着门缝飘进来——
"她这样子能走?"是田有根暴怒的吼声。
"可再拖下去..."金凤的声音带着哭腔。
银凤挣开友凤,扶着墙往门口挪。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却看清了院角那棵歪脖子枣树。红绳还系在枝桠上,在晨风里轻轻摇晃,像极了阿强离开那晚,他衬衫第二颗纽扣晃动的弧度。
"我去收拾包袱。"友凤突然转身冲进厢房,再出来时怀里多了件打满补丁的夹袄,"带着这个,夜里冷。"她又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硬得硌牙的锅巴,"路上饿了吃。"
银凤攥着油纸包,喉咙发紧。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刺破山村的寂静。她想起阿强信里说,顺着铁轨走就能到长沙。抬脚迈出门槛的瞬间,后腰的疼痛突然加剧,眼前炸开无数金星。
"姐!"友凤冲过来扶住她,指尖触到她后背黏腻的液体。银凤低头,看见裤脚洇开深色的血迹,在黄土上晕染成诡异的花。田有根举着旱烟杆冲出来,烟锅里的火星溅在银凤脚边,转瞬熄灭在血渍里。
"造孽啊..."老人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旱烟杆重重砸在门框上,木屑纷飞。金凤举着水盆呆立当场,清水泼洒在地,混着血水蜿蜒成河。
银凤却突然笑了,笑声惊飞屋檐下的麻雀。她挣开搀扶,朝着铁轨的方向走去。血珠顺着裤脚滴落,在黄土路上连成暗红的线,恍若阿强系在她腕间的那根红绳,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银凤每走一步,都感觉有滚烫的烙铁在小腹翻搅。裤管里黏腻的血己经凝结成块,随着步伐摩擦大腿内侧,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铁轨在烈日下泛着惨白的光,延伸向地平线尽头,像一道永远走不到头的伤疤。
"银凤姐!"友凤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少女跌跌撞撞追上来,鬓角的碎发被汗水粘在通红的脸颊上,怀里紧紧抱着个蓝布包袱。她喘着粗气将包袱塞给银凤,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裳,还裹着个粗陶罐子——罐口飘出草药的苦涩气息,是王婶偷偷塞给她的堕胎偏方。
银凤盯着罐子,突然想起昨夜茅房里月光下的瓷娃娃。她颤抖着推开包袱:"拿回去...我要活着见到他。"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她踉跄着扶住铁轨,指节在铁锈上刮出西道血痕。
远处传来火车轰鸣,震得脚下的枕木微微发颤。银凤望着铁轨延伸的方向,恍惚看见阿强站在橘子洲头,身后炸开漫天烟火。那画面如此清晰,清晰得能看见他衬衫第二颗纽扣上的锈迹——就像此刻铁轨上的铁锈,正一点点渗入她的伤口。
"姐,你看!"友凤突然指着路边惊呼。土坡下歪倒着辆破旧的板车,车板上还堆着半筐腐烂的山芋。姐妹俩对视一眼,立刻扑过去。车轴己经锈死,银凤咬牙扯下裙摆撕成布条,缠在磨出血泡的手上,和友凤拼尽全力推动板车。
正午的太阳毒辣得像火,板车轮毂碾过碎石的声响混着蝉鸣,在空旷的野地里格外刺耳。银凤感觉血又开始往下淌,浸湿了重新换上的干净裤头。她数着枕木一根根往后退,数到第一百根时,眼前突然浮现刘二宝憨笑的脸——那个傻子说喜欢看金凤笑,可阿强连她哭的样子都没见过。
"停车!"暴喝声从身后传来。银凤浑身僵硬地回头,看见刘福贵骑着二八自行车追来,车后座还载着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板车突然失去平衡,银凤摔在滚烫的石子路上,膝盖瞬间渗出鲜血。
"好哇田银凤,害我儿子退了亲就想跑?"刘福贵跳下车,皮鞋碾碎路边的野菊花,"还敢往城里跑,当我们刘家的脸是摆设?"他身后的汉子己经抓住板车,友凤冲上去阻拦,被一把推倒在地。
银凤挣扎着爬起来,后腰抵在铁轨上。烈日下,刘福贵的影子笼罩住她,像极了那天在刘家门口,他威胁要用女儿抵债的模样。"让开。"她的声音沙哑却坚定,手悄悄摸向板车底下——那里藏着退亲时用的那把刀。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传来悠长的火车汽笛声。轰鸣声越来越近,铁轨开始剧烈震动。银凤突然发力,将板车狠狠推向刘福贵。混乱中,她拉着友凤滚下路基,火车裹挟着劲风呼啸而过,汽笛的轰鸣吞没了刘福贵的叫骂。
等烟尘散去,刘福贵和他的自行车早己没了踪影。银凤抹掉脸上的煤灰,发现友凤小腿被碎石划出长长的伤口。她撕下最后一块干净布料为妹妹包扎,血腥味混着草药味在空气里弥漫。
"姐,别去了..."友凤哭着抓住她的手,"你在流血,流了好多血..."银凤低头,发现染红的布条己经顺着脚踝滴落在枕木上,在铁轨间开出一朵朵妖冶的花。她轻轻擦去妹妹的眼泪,将红绳系在她腕间:"替我照顾好阿爸还有金凤姐,还有..."
话没说完,又一阵剧痛袭来。银凤眼前一黑,栽倒在铁轨旁。昏迷前,她仿佛看见阿强穿过漫天烟火走来,伸手要擦去她脸上的血污,可指尖触到的瞬间,又化作火车喷吐的白雾,消散在无尽的铁轨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