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平伙?!好哇!好哇!”
桂香婆婆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拍大腿,像装了弹簧似的跳了起来,激动得声音都劈了叉,拔高了不止八度,“要得要得!这个主意绝了!我屋里有口大铁锅!双耳,箍着黄铜圈儿,锅底磨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儿!炖十只鸡都富余!正好!正好今天派上大用场!等着,我这就去搬!” 话音未落,人己像一阵风似的刮向自家院子,那矫健的步伐哪像七旬老人。
打平伙!哎哟,多少年没听过这个词儿了!细英阿婆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仿佛有星火在跳动。
她一拍手,转身就往自家跑,头巾都跑歪了也顾不上,声音带着兴奋的颤音:“我房梁上!房梁上挂的腊肉!去年冬月熏的,用的是柏树枝和橘皮,油浸浸、红亮亮,香得能勾魂儿!我去割两条最肥最厚的下来!”
徐爱国老爷子也不甘落后,缺了门牙的嘴咧得老大,露出醒目的豁口,却爆发出惊人的中气,声音洪亮得能传到山对面:“要得!要得!打平伙!热闹!我塘里养的草鱼,喂的是青草和螺蛳,条条都西斤往上,肥得很!膘厚肉嫩!等我!等我拿网子去,捞几条最生猛的大货来加菜!让大伙儿尝尝鲜!”
老爷子他一边喊着,一边己经手脚麻利地卷起裤腿,露出精瘦却结实的小腿,风风火火地朝村后的鱼塘奔去,那缺牙的笑容在阳光下格外灿烂。
刚才还剑拔弩张、争得面红耳赤的气氛,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抚平,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如同过节般的兴奋奋!一种齐心协力、共同创造快乐的热情在每一个老人胸腔里奔腾!
整个风林村,这座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寂静山谷,仿佛被注入了强心剂,瞬间“活”了过来!一种名为“生气”的、久违的活力,开始在低矮的屋檐下、狭窄的石板路上、苍翠的山林间,汩汩流淌,蓬勃涌动!
随着桂香、细英、徐爱国这几位“核心人物”的带头吆喝,小小的风林村立刻像一架沉睡多年、突然被唤醒的精密机器,轰然启动,高效而充满激情地运转起来。
平日里空旷寂静、只晒些苞谷稻谷的晒谷坪,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使命,成了临时的、热气腾腾的露天大厨房。
这片原本只有风声鸟鸣的空地,瞬间被鼎沸的人声、忙碌穿梭的身影和一种集体协作的热烈氛围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桂香婆婆那口传说中的“镇村之宝”——双耳铜箍大铁锅,果然名不虚传。锅身黝黑,泛着岁月和油脂浸润出的温润光泽,黄铜的锅耳和箍圈锃亮如新。
周易和一个姓陈的阿公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像抬一件神圣的祭器般,小心翼翼地将这口分量十足的大锅从桂香婆婆家抬了出来。
锅底在阳光下反射出厚重的光芒,架在了临时用几块大青石和黄土垒起的简易土灶上,大铁锅稳稳当当地架了上去,瞬间就有了“主心骨”的气场。
细英婆婆也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提着两条用草绳系着的腊肉。那腊肉,果然如她所言,色泽深红透亮,肥肉部分如同上好的琥珀,瘦肉则纹理分明,深红紧实。浓郁的、混合着松柏清香和岁月沉淀的烟熏气息,随着她的走动在空气中霸道地弥漫开来,仿佛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觉,引得在场的老老少少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肚子里的馋虫被彻底勾醒。
细英婆婆是湘省的,她做的腊肉和阿卡林省的腊肉不太一样,阿卡林省的腊肉都是用盐腌后自然风干的,而细英婆婆她做的腊肉却是用某种草料烧过后熏制而成,因此风味也颇为特别。
徐爱国老爷子更是说到做到,动作利索得惊人。裤腿高高挽过膝盖,露出晒得黝黑、筋肉虬结的小腿,不多时,就提着一个硕大的木桶回来了。
桶里清水激荡,几条银鳞闪闪、生猛异常的大草鱼在里面噼里啪啦地甩尾挣扎,溅起老高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那鱼尾拍打桶壁的“啪啪”声,像敲响了盛宴的鼓点。
这三位“主力”的亮相,彻底引爆了全村的热情。老人们仿佛被施了返老还童的魔法,纷纷行动起来,翻箱倒柜,搜罗着自家能拿出手的“宝贝”:
“我家还有半袋刚收的新土豆!黄皮粉心,炖肉最香!我去扛来!” 李阿公转身就往家跑。
“我屋后头的小菜园子,水灵灵的青菜、小白菜正嫩着!我去摘一大筐!” 一位瘦小的阿婆挎起竹篮就走。
“柴火!柴火管够!后山坳里有的是晒得嘎嘣脆的干松枝!烧起来火旺,噼里啪啦响,还有松香味儿!我去抱几大捆!” 一位精瘦的老汉扛起扁担和麻绳,大步流星。
“我来杀鱼刮鳞!这活儿我在行,年轻时在河边杀鱼快得很!” 陈阿公撸起袖子,露出依旧结实的臂膀,自告奋勇,从徐爱国手里接过一条还在蹦跶的大鱼。
“我来洗菜切肉!细英阿婆,你那腊肉要切多厚?片儿还是块儿?” 几位手脚利索的阿婆己经围住了细英婆婆和那两条的腊肉。
“我…我家还有点去年晒的野山菌,不多,但味道鲜得很!我去拿来添个味儿!” 一位平时话不多的阿公也腼腆地贡献出自己的珍藏。
甚至还有位阿婆端来了一簸箕洗得干干净净的野葱、野蒜和几颗红艳艳的野山椒:“加点这个,提味儿!”
......
自发自觉的分工迅速形成,无需指挥,一切井然有序又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几位阿婆坐在小板凳上,围着一大盆清水,手指翻飞,将青菜、小白菜、土豆、野葱蒜等清洗得干干净净,水珠在碧绿的菜叶上滚动,晶莹剔透。她们一边洗,一边聊着家长里短,笑声不断。
细英婆婆和另一位刀工了得的阿婆成了切菜核心。案板是不知道从谁家临时卸下来的门板,架在两条长凳上。只见细英婆婆手持厚背菜刀,对着那油亮的腊肉,手腕沉稳地起落,厚薄均匀、肥瘦相间的腊肉片便如花瓣般散落在案板上,散发出更浓郁的咸香。
另一位阿婆则熟练地将土豆滚刀切块,豆腐切成方丁,动作麻利又带着一种韵律美。陈阿公那边,杀鱼刮鳞开膛破肚,动作一气呵成,雪白的鱼肉在阳光下泛着光,鱼鳞飞溅。
两位经验丰富的老汉负责土灶,一人负责添柴,将干燥的松枝折断,有节奏地塞进灶膛。另一人则拿着烧火棍,精准地拨弄着柴火,控制着火势。
松枝燃烧时发出特有的噼啪爆裂声,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松脂清香。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黝黑的锅底,发出呼呼的声响,将热量源源不断地传递上去。火光映照着两位老汉专注而满足的脸庞,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脸颊流下。
锅碗瓢盆的清脆碰撞声、柴火燃烧时欢快的噼啪爆裂声、老人们中气十足又带着乡音的爽朗说笑声、锅底油脂预热时发出的滋滋声、以及各种食材混合在一起。
腊肉的咸香厚重、鲜鱼的腥甜灵动、松枝燃烧的清香、野葱蒜的辛香、土豆豆腐的朴实豆香渐渐升腾弥漫开来的、越来越浓郁复杂的香气。
这一切声音和气味,奇妙地交织融合,在风林村上空盘旋、升腾,最终汇合成一曲无比生动、无比温暖、充满了原始生命力与浓浓人情味的乡村交响乐!
这是属于土地、属于劳作、属于人情的天籁之音。
周易这个打平伙的发起人此刻却是成了大闲人,他只能穿梭在这其中,帮着村里的阿公阿婆们打打下手。
他抽空首起腰,抹了把汗,目光扫过眼前这沸腾而和谐的景象。
灶膛里,金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欢快地舞蹈,温暖的光芒映照着围坐烧火老汉脸上专注的皱纹,也映照着旁边帮忙递柴的孩子们好奇而兴奋的脸庞。
那口巨大的双耳铁锅,在熊熊灶火的舔舐下,锅底渐渐泛起青烟。桂香婆婆正指挥着将一大瓢金黄的菜籽油“滋啦”一声倒入锅中,油花翻滚,香气瞬间炸开!
细英婆婆切好的、红白相间、薄如蝉翼的腊肉片被倒入热油中,立刻发出更加欢快激烈的“滋滋啦啦”的声响,浓郁的、带着烟熏风味的肉香如同爆炸般扩散开来,霸道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接着,陈阿公处理好的、雪白滑嫩的草鱼块被倒了进去,与腊肉一同煸炒。鱼肉的鲜甜气息开始释放,与腊肉的咸香奇妙地融合。
再然后,是土豆块、豆腐丁、野山菌干……各种食材依次入锅,在桂香婆婆那柄长锅铲的翻飞下,在滚烫的油与炽热的锅壁间碰撞、交融,颜色变得丰富,香气也愈发复杂、醇厚。
最后,大瓢的清水注入,瞬间压下了激烈的油爆声,变成了温柔的“咕嘟咕嘟”声。锅盖沉重地盖上,将所有的鲜美与期待暂时封存,只留下袅袅的白气从锅盖边缘溢出,带着令人心醉的复合香气。
另一边,几位阿婆支起了另一口稍小的锅,正在炒青菜,翠绿的菜叶在热油中翻滚,保持着鲜亮的色泽。
临时拼凑的几张旧木桌(甚至有几块门板)被抬了出来,擦洗干净。一次性塑料碗筷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好。
周易酒厂生产的米酒被打开,清冽微甜的香气飘散出来……
阳光西斜,给忙碌的人群、蒸腾的锅灶、欢声笑语的山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而深沉的温暖和满足感,如同锅中翻滚的汤汁般,充盈着周易的胸腔,熨贴着他每一寸感官。周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松香、肉香、酒香、草木清香的空气,是如此的醇厚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