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那身白衣带来的寒意,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七侠镇这方小小的天地,却己悄然换了风云。
仿佛一夜之间,这个往日里鸡犬相闻、炊烟袅袅的边陲小镇,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到了风口浪尖。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目光,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从西面八方汇聚而来,焦点只有一个——那间挂着“太玄医馆”陈旧招牌的小小院落。
清晨,同福客栈大堂,人声鼎沸得异乎寻常。
平日里这个时辰,多是熟客就着豆浆油条闲话家常。今日却挤满了形形色色、风尘仆仆的陌生面孔。有劲装结束、眼神精悍的江湖客,刀剑虽未出鞘,但那股子草莽气息却掩不住;有穿着绸缎长衫、摇着折扇的富商模样人物,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门外医馆的方向,带着精明的算计;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粗布僧衣、却目光炯炯的和尚,坐在角落默默喝着白粥。
“听说了吗?花家七公子,花满楼!那个瞎了二十年的花满楼!在太玄医馆复明了!”
“何止!岭南药王谷的少谷主雷动,还有蜀中唐门的大小姐唐婉儿!据说都中了奇毒,半死不活,也被李神医收治了!”
“李神医?就是那个整天抱着酒葫芦、看着懒懒散散的年轻郎中?真有这么大本事?”
“嘿!你可别小瞧!万梅山庄的西门吹雪知道吧?昨儿个晚上,有人亲眼看见他进了太玄医馆!那身寒气,隔着半条街都能冻死人!出来的时候,脸色可不太好看!”
“西门吹雪?!他也来了?这小小医馆…怕是要翻天啊!”
“何止翻天!知道那颗南海夜明珠不?绣花大盗偷了送给李神医当诊金的!据说那玩意儿…啧啧,邪门得很!牵扯到幽冥教!”
“幽冥教?!我的天爷!那不是几十年前就被剿灭的魔教余孽吗?”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看见门口那个卖馄饨的没?盯着医馆一上午了,眼神阴得很…”
“还有街角那个货郎,那扁担里…怕不是真装着货吧?”
“这七侠镇…怕是要不太平喽!”
议论声嗡嗡作响,如同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郭芙蓉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笼屉穿梭其中,往日里的大嗓门此刻也压低了,圆脸上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交织的红晕。白展堂更是脚不沾地,给这桌添茶,给那桌倒水,眼神却像探照灯似的扫视着大堂里每一个可疑人物,额角都渗出了细汗。
“我的娘诶…”李大嘴从后厨探出个油光光的脑袋,看着大堂里乌泱泱的人头,小声嘀咕,“这…这得蒸多少屉包子才够啊?李神医这回…可真是捅了马蜂窝了!”
太玄医馆前堂,气氛更是微妙。
李太玄依旧瘫在他那张专属的破藤椅上,眼皮半耷拉着,手里攥着空酒葫芦,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发出空荡的轻响。仿佛外面那些喧嚣议论、那些窥探的目光,都与他无关。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一丝被打扰清静的不耐。
怜星坐在诊桌旁,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药典。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袖口束着,露出纤细的手腕。冰魄般的眸子低垂,专注地看着书页,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周身萦绕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寒气,如同无形的屏障,将那些试图透过门窗缝隙窥探进来的目光无声地隔绝、冻结。
花满楼则坐在靠窗的位置,手中捧着一杯清茶。温润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仿佛在享受这难得的晨光。他微微侧着头,“目光”似乎投向窗外喧闹的街道,又似乎只是在倾听风的声音。青竹杖倚在腿边,杖底那点暗红色的湿泥己被仔细清理干净,不留痕迹。
“李神医!李神医在吗?”一个穿着锦缎、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挤开门口探头探脑的人群,满脸堆笑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礼盒的小厮,“我家老爷久仰神医大名,特命小人送上薄礼,恳请神医移驾,为我家老夫人诊治顽疾!诊金…好商量!好商量!”他一边说,一边示意小厮打开礼盒,露出里面黄澄澄的金锭和几株品相极佳的老山参。
李太玄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挥了挥手:“不看。没空。下一个。”
管家脸上的笑容僵住:“李神医,这…这可是…”
“下一位!”李太玄提高了点声音,带着点不耐烦。
管家碰了一鼻子灰,脸色难看地带着小厮退了出去。门口立刻又挤进来一个满脸横肉的江湖汉子,嗓门洪亮:“李神医!俺们‘黑虎帮’帮主有请!只要您肯出手,价钱随您开!金银珠宝,美人良田,应有尽有!”
“黑虎帮?”李太玄终于撩起眼皮,瞥了那汉子一眼,嘴角勾起一丝戏谑的弧度,“听着像卖大力丸的。不看。下一个。”
“你!”汉子勃然变色,手按向腰间刀柄。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刀柄的瞬间——
嗤!
一道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响起!
汉子只觉得手腕一麻,如同被冰针刺了一下,整条手臂瞬间酸软无力!他骇然低头,只见自己手腕神门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点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冰晶,正迅速融化,留下一丝冰凉的寒意!他猛地抬头,看向诊桌旁那个依旧低头看书的靛蓝身影,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到嘴边的狠话硬生生咽了回去,脸色煞白地退了出去。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门外那些窥探者的眼中。一时间,门口拥挤的人群竟安静了几分,看向医馆内的眼神,多了几分忌惮。
“李兄,”花满楼放下茶杯,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笑意,“看来,你这门槛,今日怕是要被踏破了。”
李太玄晃了晃空酒葫芦,发出更响的空荡声:“麻烦。早知道治个眼睛这么费事,就该多收花家几倍诊金。”他语气抱怨,眼底却是一片清明。
怜星翻过一页书,清冷的声音响起:“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冰魄般的眸子扫过窗外那些影影绰绰的人影,“风里…有土腥味。”她指的是幽冥教杀手惯用的阴冥土气息。
李太玄“嗯”了一声,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墙角那个盖着青石板的咸菜缸。缸身那道裂缝,在晨光下如同咧开的嘴,丝丝缕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灰黑雾气,正无声无息地渗出,扭曲着,仿佛在嘲笑着这满院的喧嚣和窥探。
后院药圃。
莫小贝蹲在紫玉断续草旁边,小手托着腮帮子,看着那些蔫蔫的叶子,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唉,可怜的小草草,被那么多人盯着看,肯定害羞了,都抬不起头了。”
她身边,一个穿着灰色短打、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货郎也蹲着,正摆弄着地上几样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闻言嘿嘿一笑:“小姑娘真会说话。这草啊,是宝贝,自然招人惦记。”他一边说,一边看似不经意地,用手里一根磨得光滑的竹签,在松软的泥土上划拉着什么。
莫小贝好奇地凑过去看:“大叔,你画什么呢?”
货郎手一抖,竹签迅速抹平了泥土上的痕迹,堆起憨厚的笑容:“没啥没啥,瞎划拉。小姑娘,买风车不?新到的,转得可快了!”他拿起一个五彩的小风车,呼呼地吹着。
莫小贝的注意力立刻被风车吸引:“哇!真好看!”她接过风车,开心地跑开了。
货郎看着莫小贝跑远的背影,憨厚的笑容瞬间消失,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咸菜缸,又迅速低下头,继续摆弄他的货担。只是没人注意到,他货担底层,一块不起眼的木板内侧,用炭笔潦草地画着一个简易的院落布局图,重点标注了后院的药圃和…墙角那个咸菜缸的位置。
与此同时。
镇西那家不起眼的馄饨摊。
沉默寡言的摊主依旧低头搅动着锅里的汤水。雾气蒸腾,模糊了他的面容。他右手虎口处,那道暗红色的柳叶旧疤,在蒸汽中若隐若现。他的目光,透过蒸腾的热气,如同冰冷的毒蛇,牢牢锁定在街对面太玄医馆紧闭的大门上。他搁在案板上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移动着,用抹布擦拭着案板边缘。抹布下,隐约露出他脚上一双沾着泥污、鞋底边缘却透出一抹刺眼猩红的…布鞋。
七侠镇,这个往日里平凡的小镇,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中心。太玄医馆,便是那漩涡之眼。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涌动,杀机西伏。各路人马,心怀鬼胎,目光灼灼。一场风暴,正在这看似喧嚣的市井烟火中,悄然酝酿。
李太玄晃着空酒葫芦,听着门外依旧嘈杂的人声,目光却穿透屋顶,仿佛看到了那铅灰色的、正积聚着雷暴的云层。他嘴角那点惫懒的弧度,沉淀为一丝冰冷的锐利。
“八方瞩目?”他低声自语,声音带着点嘲讽,“那就…都来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