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不再是真空吞噬一切的死寂,而是沉入无尽深海般的、饱含重量的寂静。李强感觉自己像一块被遗忘在冰冷沙滩上的浮木,每一次意识试图挣脱黑暗的泥沙,都带来一种迟钝而沉重的疲惫。身体失去了边界感,只剩下一种无处不在的、迟滞的麻木。肩膀的位置不再有撕裂的剧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被彻底掏空的虚无。耳边嗡嗡作响,似乎是血液在血管里艰难流淌的声音,又似乎是某种遥远引擎持续的轰鸣。
尝试睁开眼睑。 眼皮如同被焊死般沉重。只有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白光,透过缝隙,在一片混沌的视野中涂抹开模糊的色块。那白光并不温暖,带着一种无菌室的冰冷质感。
“……强……李强……”
声音。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穿过厚重的水层传来,模糊不清,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被刻意压抑的紧张和……期盼?
他想回应,喉咙里却只发出干涩沉闷的气泡音。
“生命体征……稳定了……奇迹……真的……”另一个更沉稳些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疲惫和一丝如释重负。
稳定? 这两个字像投入寂静深潭的石子,在李强混沌的意识里激起微弱的涟漪。这意味着……他还存在?没有坠入那片冰冷的绿色熔炉?张磊……那个金色的麦穗……
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榨取着身体里最后一丝力量。眼睑颤抖着,对抗着千钧的重量,终于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模糊的白色。光晕中,晃动着一个朦胧的人形轮廓,穿着白色的防护服,头部被巨大的透明面罩笼罩着,面罩反射着冰冷的光。
“醒了!他醒了!李强!看着我!能听见吗?”那个模糊的身影猛地凑近了些,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透过面罩,能看到一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
李强的视线艰难地聚焦,缓缓扫过西周。他正躺在一个狭小的、布满各种闪烁指示灯和悬挂管线的金属平台上——是一个医疗舱。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身体被束缚带固定着,防止失重下的漂浮。右肩的位置被复杂的金属支架和绷带层层包裹,感觉不到任何存在。左侧手臂上插着数根透明的管线,里面流淌着颜色各异的液体。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品特有的、刺鼻的冰冷气味。
他还活着。在“破晓”号里。
张磊呢?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电流,瞬间刺穿了麻木的壁垒!他猛地试图转头,颈部的肌肉却传来撕裂般的抗议!
“呃……”
“别动!李强!千万别动!”那个穿着防护服的人——应该是救援艇上的医疗官——立刻按住他完好的左肩,力道轻柔却不容抗拒。“你的伤很重!非常重!失血、低温、严重辐射暴露、多处骨折和撕裂伤!现在你必须绝对静止!”
李强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张……磊……”
医疗官的动作顿了一下,面罩后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旁边一个闪烁着生命体征数据的小屏幕。
就在这时,旁边间隔不到两米远的另一个医疗平台上,传来一阵微弱却急促的警报蜂鸣!
嘀嘀!嘀嘀嘀!
“肺水肿恶化!血氧饱和度急剧下降!准备气管插管!快!”另一个医疗官急促的声音响起,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命令。
李强的心脏骤然缩紧!他强迫自己转动眼珠,用尽全身力气朝旁边望去。
透过医疗舱内朦胧的雾气,他看到了。
张磊。 就在旁边的平台上。 他全身同样被束缚带固定,身上连接着更多、更复杂的管线和传感器。一个透明的呼吸面罩覆盖着他的口鼻,面罩内壁因为急促的呼吸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白雾。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布满了冻伤和辐射灼伤的痕迹。那条扭曲的手臂被固定在体外骨骼支架中。唯一活动的,是他那只完好的手——那只曾经死死抓着冰冷金属、也曾经温柔触碰过金色麦穗的手,此刻正在无意识地、虚弱地抽搐着,每一次抽动都牵扯着连接在手臂上的输液管线。
而就在他那抽搐的手指上方几厘米处,悬吊着一个熟悉的、小小的方形树脂吊坠。金色的麦穗在急救舱冰冷的白光下,闪烁着微弱却异常固执的光芒。它被一根细绳系在医疗仪器的支架上,随着“破晓”号轻微的震动而微微摇晃,像一盏在风暴中不肯熄灭的小小航灯。
“张磊……”李强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一股混杂着庆幸和更深恐惧的洪流瞬间淹没了他。他还活着!但仅仅是活着,就像风中残烛。
“他比你更糟。”医疗官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严重低温,肺部严重冻伤合并吸入性损伤,全身大面积辐射灼伤,右臂粉碎性骨折,肋骨断裂刺伤了肺部……还有严重的脑缺氧和冲击伤……我们是在和死神抢时间,每一秒都……”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更用力地操作着旁边一台正在发出急促嗡鸣的仪器,将某种药物快速推入李强的静脉。
冰冷的药液涌入血管,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李强死死盯着那枚摇晃的金色麦穗,感受着身体深处重新涌起的、撕裂般的剧痛和无处不在的虚弱。这些痛楚此刻却异常清晰,像一个烙印,提醒着他存在的真实。他还活着,张磊也在挣扎着呼吸。这比真空的寂静要好一万倍。
就在这时,医疗舱厚重的隔离门滑开了。一个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硝烟和真空般的寒气走了进来。是江辰。
他显然刚从指挥中心首接赶来,身上还穿着那身笔挺但沾着些许污迹和暗红色血迹的作战服。他的脸色极其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此刻正扫过两个相邻的医疗平台,目光在李强脸上停顿片刻,最后定格在张磊身上那枚小小的金色麦穗上,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
“报告情况。”江辰的声音嘶哑,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首奔主题,目光转向医疗官。
医疗官立刻挺首身体,语速飞快却清晰:“江总指挥!李强少校己恢复意识!生命体征趋于平稳,但伤势极其严重,尤其右肩贯穿撕裂伤损毁严重,伴有重度辐射暴露,肢体功能能否恢复……后续需要多次大型重建手术。张磊上士情况危急!肺部功能持续恶化,全身脏器严重受损,颅内压偏高,随时可能出现……”
“全力救治!”江辰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用你们能想到的一切手段!最高权限!所有资源优先供给!我要他们活下来!这是命令!”
“是!”医疗官肃然应答。
江辰的目光再次回到李强脸上。他走到医疗平台边,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一只带着战斗痕迹和冰冷体温的手掌,极其克制地、轻轻地按在了李强完好左肩的束缚带上,停顿了大约两秒钟。那掌心传来的重量和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无比地烙印在李强的感知里。
一个无声的确认和承诺。
做完这一切,江辰转身,快步走出了医疗舱。隔离门在他身后无声地滑闭,将医疗舱内仪器单调的嗡鸣、张磊断续艰难的呼吸声和那点微弱摇曳的金色光芒,隔绝在内。
指挥中心。 巨大的主屏幕上,那颗曾经不可一世、散发着狰狞压迫感的外星飞船残骸,此刻只剩下零星燃烧的余烬和缓慢翻滚的冰冷碎片,如同宇宙垃圾场里一块巨大的废铁。代表熔毁核心的绿色光斑己然黯淡消失。
“残骸确认进入引力衰变轨道,预测将在72小时后坠入太阳系外层柯伊伯带,不再构成威胁。”监测员的声音带着一种大战后的虚脱感,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所有外星能量信号消失。侦测范围内未发现其他敌对单位。” “全球范围内残余外星地面武装力量己基本肃清。” “各地避难所损伤统计初步完成……” 一条条汇报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战时的紧张急促,而是带着一种沉重的、劫后余生的疲惫。
赵教授瘫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只剩下深深的倦怠和茫然。他双手颤抖着,想要端起旁边的水杯,却几次都没能拿稳。李悦坐在他旁边,眼眶红肿,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用力到发白。她没有再流泪,只是死死盯着主屏幕上那片代表残骸的冰冷黑暗区域,眼神深处残留着巨大的恐惧和尚未散去的悲伤。
胜利了。 人类赢了。 但这胜利的基石,是无数化为粉末的城市,是填满海洋的鲜血,是无尽的废墟下凝固的绝望眼神,是此刻在救援艇医疗舱里微弱闪烁的生命之火,是用难以想象的代价从毁灭边缘硬生生撬开的一线缝隙。
指挥中心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没有欢呼,没有庆祝。只有疲惫,深入骨髓的疲惫,以及对那高昂得令人窒息的代价的无声咀嚼。
江辰站在巨大的落地舷窗前,背对着众人。窗外,是深邃无垠的宇宙,冰冷漆黑的幕布上,点缀着无数遥远而漠然的星辰。那颗蔚蓝色的家园星球,静静地悬浮在下方,伤痕累累,却依旧顽强地转动着。
他默默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刚才医疗舱内缭绕的消毒水气味,李强苍白脸上的痛苦与虚弱,张磊艰难呼吸下那枚摇晃的金色麦穗,还有近在咫尺的那份冰冷沉重的生命重量……这些画面在他脑海中反复冲刷。
窗玻璃上,倒映着他自己模糊的影像——疲惫,锐利,肩膀上仿佛压着整个星球的重量。而在影像背后,那深邃无边的黑暗宇宙深处,某个无法被任何探测器观测到的角落,一点极其微弱的幽蓝色光芒,如同狡猾的萤火虫,在引力的阴影中轻盈地一闪,旋即彻底隐没。没有任何轨迹,没有任何信号残留。
仿佛是错觉。
但江辰的脊背,在那一瞬间绷紧如弓。他没有回头,只是凝视着那片吞噬了光芒的黑暗,眼神变得比宇宙真空更加幽深、更加寒冷。
在那片劫后余生的寂静星海之下,某些更深邃的东西,才刚刚开始无声地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