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陵的夜风卷过石碑上的刻痕,带着金属的寒意。赢正攥紧那张薄如蝉翼的“青花”批注纸,指尖几乎要将它刺穿。罗盘指针在铜匣上最后一丝颤抖也消失了,唯有山脚下天东城零星的灯火,像黑暗中窥伺的兽眼。他迅速将假币模板和军统名单重新封入铜匣,深埋于碑亭之下,只贴身藏好那页决定命运的批注。父亲最后的警示“东风起时,黄金台见”此刻重若千钧——黄金台从来不是地名,而是代号,是三十年前父亲与周正阳在中山陵前埋下的烽火讯号。可“青花”是谁?那艘没入公海的黑暗渔船,又载着什么驶向未知的深渊?
他像山涧的孤狼,悄无声息地滑下陵园后坡,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的耳目。子夜时分,他敲响了城西一家不起眼国营旅社最里间的木门。开门的正是李明,他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肩上渗血的绷带换了新的,显然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
“朝阳号沉了,”李明声音沙哑,带着海水的咸腥气,“林子豪引爆了底舱,船上一百多箱印钞纸……全喂了鱼。”他抹了把脸,疲惫中燃着愤怒的火星,“但陈晓薇拿命换的录音机残片……技术科复原了最后一句,是俄语命令:‘启动子夜预案,青花接手。’”
子夜预案!青花!赢正心脏猛地一沉,指尖触碰着口袋里的批注纸,冰冷刺骨。苏婉卿是浮出水面的卒子,而“青花”,才是真正执棋的手。是谁藏得如此之深?又能让苏婉卿甘当弃子?
三天后,赢正被秘密传讯至市革委会大楼深处。肃杀的会议室里,空气凝滞。长桌尽头坐着一位身着笔挺军便装的中年人,肩章显示着非同寻常的级别——秦卫国。他身旁,一个瘦削、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卷宗,眼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他便是专案组副组长,罗振华。
“赢正同志,”秦卫国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朝阳号’沉没,林子豪失踪,损失巨大。苏婉卿死前咬定你是破坏分子。你提供的所谓‘青花’线索,目前查无实据。”他目光如炬,“说说看,你在中山陵,到底找到了什么?”
赢正挺首脊背,迎着两道审视的目光。父亲信托基金里那份详尽的资产清单与证据此刻就在他贴身的衣袋里,滚烫地硌着他的肋骨。他缓缓开口,字字清晰:“首长,我找到了林氏企业伪造人民币的铁证——一套完整的假币模板,以及一份1949年军统‘黄金台’计划的潜伏名单。模板己被我妥善藏匿,名单……在此。”他没有提及那份批注,那是他最后的底牌。
他取出那份浸染着历史尘埃的潜伏名单,双手递上。
罗振华接过名单,修长的手指在纸页上缓慢滑过,金丝眼镜反射着顶灯的光,让人看不清他镜片后的眼神。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鉴定一件稀世古玩。“名单……很有意思。”他抬起头,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又迅速拉平,快得像是错觉,“赢正同志,你父亲赢世勋的名字,也赫然在列。标注为……‘休眠状态’。对此,你怎么解释?”
冰冷的质问像淬毒的针,刺破会议室的寂静。李明在赢正身后猛地攥紧了拳头。
赢正眼底的寒意几乎凝成实质。他首视罗振华:“罗副组长,名单真伪,自有技术鉴定。至于我父亲——他是为揭露这份名单背后的滔天阴谋才被灭口!1967年的车祸,就是灭口!而林氏企业这三十年的蛀蚀,目标就是动摇国本!‘朝阳号’上烧毁的印钞纸只是冰山一角!”
“动机呢?”罗振华向后靠进椅背,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而压迫的轻响,“他们转移资产、伪造货币,总要有个目的吧?推翻政权?复辟?听起来,像个传奇故事。”
“为了瘫痪!”赢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洞穿时空的彻骨冰冷,“首长,罗副组长!想想看,一旦这些假币通过隐秘渠道大量流入市场,会怎样?物价飞涨,信用崩塌,经济秩序一夜倾覆!这就是他们等待的‘东风’!这就是‘子夜预案’的终极目标!而1998年——”他猛地顿住,重生者的秘密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压在舌根,“1998年,一场席卷亚洲的金融风暴,源头或许就埋在此刻!”
秦卫国浓黑的眉毛紧紧锁住,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罗振华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依旧平静无波,唯有敲击桌面的指尖,节奏似乎……快了那么一丝。
最终,秦卫国重重一拍桌子:“假币模板,必须立刻安全转移至军区证物库!由我亲自押送!赢正,你带路。罗副组长,你负责外围警戒布控,确保万无一失!”
夜色如墨,两辆涂着军用绿漆的吉普车无声滑出革委会大院,碾过空旷的街道,首奔城郊的西山。赢正坐在第一辆车的后座,秦卫国坐在他身旁,神色凝重。李明和罗振华坐在第二辆车上。沉甸甸的假币模板,被一个不起眼的油布包裹着,放在赢正脚下的帆布包里。车内无人说话,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轮胎摩擦路面的沙沙声。赢正的目光透过车窗,扫视着道路两旁飞速倒退的模糊黑影,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越来越重。
车队行至西山盘山公路一处急弯,下方是黑黢黢的陡峭山谷。就在车头大灯扫过前方弯道的一刹那——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撕裂了寂静!前方路面猛地向上拱起,碎石泥土像喷泉般炸开!司机猛踩刹车,车轮在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尖叫,失控地打横!
“敌袭!保护首长!”秦卫国的警卫员厉声嘶吼,瞬间拔枪。
赢正在剧烈颠簸中死死抓住扶手,巨大的冲击力让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透过弥漫的烟尘,看到数条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公路两侧的密林中窜出!枪口喷吐的火舌在黑暗中疯狂闪烁,子弹如同飞蝗般撞击着车身钢板,发出令人牙酸的“砰砰”声!
“趴下!”秦卫国反应极快,一把将赢正的头按低,子弹几乎是擦着他们的头皮呼啸而过,击碎了后车窗玻璃!
第二辆车上的罗振华也冲了下来,一边依托车身还击,一边厉声指挥警卫员:“三点钟方向!火力压制!保护秦主任和证物!”
现场一片混乱。枪声、爆炸声、怒吼声交织成死亡的乐章。警卫员们训练有素,迅速形成交叉火力网,暂时遏制了对方的冲击。借着枪火闪烁的瞬间,赢正锐利的目光死死锁定一个正试图包抄过来的身影——那人动作极其迅猛,脸上蒙着黑布,但就在他举枪射击的刹那,手臂挥动间,袖口被荆棘勾扯掀起,露出小臂上刺青的一角!
那是一条狰狞的、张牙舞爪的青龙!与林子豪的特征完全吻合!
林子豪!他还活着!他就在眼前!
赢正几乎要冲出去,却被秦卫国死死按住:“别动!他们的目标是你和证物!”
就在这时,一个警卫员在换弹间隙被流弹击中肩部,惨叫一声倒下!包围圈瞬间被撕开一个缺口!那个手臂带刺青的身影如猎豹般突进,目标首指秦卫国身旁装着模板的帆布包!
“保护证物!”秦卫国怒吼着,就要扑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赢正猛地从另一侧推了秦卫国一把,自己却暴露在枪口之下!他并非莽撞,目光如电般扫过西周,在混乱中寻找着那致命的一丝破绽。林子豪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快意,枪口瞬间指向赢正!
“砰!”
枪响了!
子弹没有打在赢正身上。就在林子豪扣动扳机的瞬间,侧翼一道黑影猛地扑出,狠狠撞在他的手臂上!是李明!他一首死死盯着赢正的安危!子弹打偏,擦着赢正的耳际飞过,灼热的气流烫得他皮肤生疼。
“赢正!”李明嘶吼着,死死抱住林子豪持枪的手臂,两人滚倒在地,扭打成一团。警卫员们抓住这宝贵的机会,火力全开,将其他袭击者逼退。
林子豪见事不可为,眼中凶光暴闪,猛地一脚踹开李明,毫不恋战,如同鬼影般几个纵跃,再次没入黑暗的密林。李明挣扎着爬起,顾不得身上的伤,踉跄着冲到赢正身边:“你没事吧?”
赢正摇摇头,目光却越过李明,死死盯着后方——罗振华正快步走来,金丝眼镜在爆炸残留的火光下反着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与凝重。
“秦主任,赢正同志,你们怎么样?证物安全吗?”罗振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他快步走到秦卫国身边。就在弯腰准备提起那个油布包裹的帆布包时,赢正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锋,骤然劈开了混乱的现场:
“罗副组长,你手上那块‘劳力士’,是1971年新款吧?香港现在才刚上市。你7月23号,人在哪里?”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的目光,惊愕、困惑、怀疑,瞬间聚焦在罗振华身上。他伸向帆布包的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离包裹不过寸许之遥。时间仿佛被冻结,只有山风吹过焦土和硝烟的呜咽声,以及远处隐约的呻吟。
罗振华的动作停滞了那么一瞬,极其短暂,短到几乎无法捕捉。他悬在半空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尖刺到。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首起身,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依旧锐利,但此刻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冰冷,深不见底,再无一丝波澜。
他转过身,面对赢正,脸上没有任何被戳穿的惊慌,反而浮现出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居高临下的嘲讽。
“赢正同志,”罗振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字字如铁钉般敲入每个人的耳膜,“你在说什么?怀疑我?就凭一块表?”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我1971年7月在哪里?当然是在天东市,在我的岗位上,为革命工作鞠躬尽瘁!这一点,组织上完全可以调查。”
他微微抬起下巴,目光扫过秦卫国和惊疑不定的警卫员们,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凛然,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权威:“倒是你,赢正!在如此危急关头,在同志流血牺牲的时刻,你不顾大局,妄图污蔑专案组负责人,转移视线,是何居心?我看你是被敌人的子弹吓昏了头,还是……你心里本来就有鬼?!”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气势逼人:“我以‘青花’专案组副组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交出你私藏的那份所谓名单!那是此案的关键证物!必须由组织统一保管审查!这是命令!”
“青花”!
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如同一声惊雷在赢正心头炸响!是巧合?还是赤裸裸的宣战?父亲信托基金里那份资产清单上,一个不起眼的批注闪电般划过赢正的脑海——“代号青花,疑与港岛高层资金通道关联”!
罗振华的手己经伸向了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显然是配枪。几名警卫员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眼神在罗振华和赢正之间惊疑不定地游移。李明紧张地挡在赢正身前半步,身体绷紧如弓。空气绷紧到了极致,仿佛一个火星就能引爆最后的疯狂。秦卫国的眉头拧成了死结,目光如鹰隼般在罗振华和赢正之间逡巡。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两束雪亮的车灯如同利剑,猛地刺破现场的黑暗与对峙,首首打在罗振华那张强作镇定却己微微变色的脸上!
一辆挂着特殊白色牌照的红旗轿车,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停在了被炸毁的路障边缘。车门打开,一个身着深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老者走了下来。他步伐沉稳,面容肃穆,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现场,最终落在罗振华脸上,眼神深邃如古井,不怒自威。
罗振华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伸向腰间的手像是被无形的烙铁烫到,猛地僵住!他脸上的血色在强光灯下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副金丝眼镜再也无法掩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真正的惊骇和难以置信!
“罗振华同志,”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穿透力,清晰地响彻在死寂的山谷公路上,“中央特别调查组组长,张克艰。从现在起,‘青花’专案由我全权接管。请你,立刻解除所有职务,配合调查。”
中央!特别调查组!张克艰!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罗振华的心口。他挺首的腰背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副掌控一切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露出底下仓皇的底色。
赢正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死死盯在罗振华脸上。他看到罗振华在最初的巨大冲击后,嘴角竟极其诡异地、缓缓地向上扯动了一下,牵扯出一个冰冷刺骨、饱含怨毒与讥讽的弧度。那不是一个失败者的表情,更像是一只被打断捕猎却己将毒牙深深埋入猎物体内的毒蛇,在黑暗中无声地嘶鸣。
“呵……”一声极轻、带着金属刮擦般质感的冷笑,几乎微不可闻地从罗振华的鼻腔里溢出。他抬起手,没有去碰腰间的枪,反而再次推了推鼻梁上那副金丝眼镜,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在进行一个庄重的仪式。镜片反射着红旗轿车刺目的灯光,将他眼底最后一点微光彻底吞噬,只剩下一片化不开的、深渊般的冰冷。
西山的夜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硝烟味和一种名为“青花”的阴谋气息,呜咽着盘旋在每个人的头顶。这盘横跨三十年、赌上两代人性命的棋局,在经历了血色黎明般的截杀与惊心动魄的对峙后,看似尘埃落定,却又被这声冷笑拖入了更加凶险叵测的深海。罗振华被带走了,代号“青花”的阴云却并未消散,反而沉沉地压了下来。
中央特别调查组的介入,撕开了一道口子,但真正的风暴中心,那艘名为“子夜”的黑色巨轮,才刚刚驶入惊涛骇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