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一月。
上海,霞飞路。
黄包车的铜铃声。
汽车的鸣笛声。
行人的吴侬软语,混杂着西式咖啡馆飘出的烘焙香气,构成了这远东第一大都市独有的喧嚣与浮华。
“王兴昌”绸缎庄内,暖气开得正足。
“林小姐,您再看看这身段,这腰线,整个上海滩再也找不出比您更配我们这块云锦料子的人了。”
王师傅手持软尺,满脸堆笑,言语间全是奉承。
镜中的女人,约莫二十出头,一头时兴的波浪卷发,眉眼如画。
她身着一件刚裁出雏形的旗袍。
那块价值不菲的宝蓝色云锦面料,紧紧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勾勒出一条惊心动魄的曲线。
她叫林薇。
但是在这里,她叫林雪君,一个刚从南洋归国、继承了大笔遗产的富商之女。
“腰这里,再收进一分。”
林薇的声音清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仿佛天生便习惯了对人颐指气使,
“还有这盘扣,我要用缅甸运来的玉石打磨,不能有一丝瑕疵。”
“哎,哎,都听您的。”王师傅点头哈腰,不敢有半点怠慢。
这位林小姐出手阔绰,但也出了名的挑剔。
林薇微微侧身,对着三面落地镜,欣赏着旗袍的轮廓。
眼角的余光却透过镜子的反射,精准地锁定在了街对面的“公啡咖啡馆”。
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个穿灰色粗呢外套的男人。
他们面前的咖啡几乎没动过,视线却总是不经意地扫向绸缎庄的门口。
他们的坐姿很僵硬,手放在桌下,眼神警惕,与周围悠闲的客人格格不入。
有问题。
林薇的心微微一沉,但脸上依旧是那副百无聊赖的骄矜神色。
“叮铃——”
绸缎庄的门被推开,一个十二三岁的报童探进头来,大声吆喝:
“卖报卖报!
《申报》!今早最新的新闻!”
林薇像是被打扰了雅兴,秀眉微蹙。
她从手包里摸出几枚法币,随意地递给旁边的女佣:
“阿香,去买一份,吵死了。”
报童接过钱,麻利地递上报纸。
就在女佣“阿香”接过报纸,转身递给林薇的一刹那,林薇伸出戴着白丝手套的纤纤玉指,看似随意地接了过来。
指尖触碰到报纸夹层的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枚微小、坚硬且冰冷的金属轮廓。
是一枚钥匙。
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后脑。
这是她和她在上海唯一的联络员“老麻雀”,约定好的最高级别紧急信号。
动用这个信号,只代表一种可能——老麻雀出事了。
“林小姐,您看这袖口……”王师傅还在喋喋不休。
“就这样吧。”
林薇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波澜,她将报纸随手折好,放入手包。
“剩下的料子,再给我做一身睡袍。三天后来取。”
她脱下旗袍半成品,换回自己那身昂贵的狐裘大衣,在女佣的陪同下,优雅地走出了绸缎庄。
门外湿冷的风吹在脸上,让她瞬间清醒。
老麻雀手上,有一份刚刚启用的、军统在沪所有潜伏人员的名单。
一旦落入日本人或者76号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街对面的两个男人,是哪一方的人?
他们是在监视绸缎庄,还是在监视自己?
不,他们是在等。
等鱼上钩。
而她,林薇,代号“鬼狐”,就是那条己经嗅到血腥味的鱼。
她必须在敌人收网之前,找到老麻雀,或者……找到他藏起来的名单。
那把钥匙,就是唯一的线索。
林薇脸上依旧挂着冷傲的神情,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发生。
她对身边的女佣吩咐道:
“阿香,你去百货公司把昨天我看上的那双皮鞋取回来,我在这里逛逛。”
支开女佣后,林薇踩着高跟鞋,不紧不慢地走在霞飞路上。
她没有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不止一道目光,像蚂蟥一样黏在了她的背上。
她走进一家糖果店,买了一盒包装精美的瑞士巧克力。
然后,提着盒子,拐进了旁边一条狭窄的弄堂。
弄堂深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公用电话亭。
林薇走了进去,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她从手包里取出那枚冰冷的钥匙,上面没有任何标记。
但她知道,这代表着最后的备用联络方案己经启动。
她深吸一口气,从大衣内侧摸出一枚硬币,投入电话。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嗡嗡”声,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紧急预案过了一遍。
然后,她伸出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拨盘上,精准地拨出了一串烂熟于心的号码。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通了。
听筒那边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
林薇握紧了听筒,用一口流利的上海本地方言,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平稳地说道:
“喂,我是来取预定点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