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猝不及防的“爸爸”,像一颗投入死寂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陈默预想的更为持久和汹涌。随后的几天,无论是在仓库轰鸣的噪音中,还是在阳光静谧照耀的小屋里,小斌那带着纯真渴望的稚嫩嗓音,都会毫无征兆地在陈默脑海中回响,带来一阵心悸般的紧缩和难以言喻的钝痛。每当这时,他胸口那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便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自己破碎不堪的过往和同样无法给予他人安稳未来的现实。他刻意地回避着刘芳和小斌,在仓库里埋头于单据堆和货架间,回到小屋便紧闭房门,仿佛那短暂的温暖只是个危险的幻觉。
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打算让他轻易躲藏进沉默的壳里。
这天傍晚,陈默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下洼村。刚走上二楼,就听见隔壁公共水池边传来压抑的抽泣声。他的心本能地一紧。推开小屋的门,正看到刘芳艰难地单腿跳着,一手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手端着个盛着半盆水的旧脸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眼圈通红。
“怎么了?”陈默放下东西,快步走过去。 “……没事,”刘芳慌忙抹了下眼睛,想挤出笑容,却疼得吸了口冷气,“刚才打水……脚滑了一下,崴了。” 陈默低头看去。刘芳右脚踝肿得老高,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紫色,脚腕处一片触目惊心的擦伤,血迹混着脏水蜿蜒流下。她穿着洗得发薄的旧裤子和一双鞋底磨平了的塑料拖鞋。 “得去医院!”陈默立刻说,眉头紧锁。的程度显然不是普通的崴脚。 “不用!”刘芳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发尖,带着巨大的恐慌,“贴点膏药就行!我……我抽屉里有!”她挣扎着想跳回自己房间——就在陈默小屋对面的另一间房。
陈默没说话,首接伸手扶稳了她的胳膊。那手臂冰凉,还在微微颤抖。他沉默地帮她端着那盆沉重的水,扶着她,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对面那间同样狭小简陋的屋子。 刘芳的房间比陈默的更显拥挤。一张旧床,一个简易布衣柜,墙角堆着几个装杂物的旧纸箱。唯一的“奢侈”是窗前一张小小的旧木桌,上面整齐地放着几本破旧的小学课本和一盏小小的台灯。小斌正趴在桌边,用一支秃了的铅笔在旧本子上写着什么,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妈妈受伤的脚,小嘴一瘪,眼泪立刻在眼眶里打转:“妈妈……” “别怕,小斌,妈妈没事。”刘芳强忍着痛安抚儿子,在陈默的搀扶下坐到床边。
陈默放下脸盆,目光扫过房间。墙角那个拉开的抽屉里,确实放着几片用了一半的膏药,散发着浓烈的中药味。旁边还有一小瓶廉价的红花油和一卷有点发黄的纱布。他拿出膏药,又看到抽屉深处,几张被揉皱又小心展平的纸——是催缴物业费和水电费的单据,还有一张印着“滨海市第二医院骨科”字样的旧病历,日期是几个月前。 “你……你腿以前就伤过?”陈默拿起那张病历,声音低沉地问。 刘芳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嗯,去年……卸货的时候,被箱子砸了一下……没大事,养养就好了……”她声音越来越低。
陈默没再追问。他沉默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刘芳湿透的裤脚。的脚踝暴露在眼前,皮肉狰狞。他拧开红花油,刺鼻的气味弥散开。他倒了一点在手心搓热,刚要触碰伤处,刘芳猛地瑟缩了一下。 “……会有点疼。”陈默低声道。 刘芳咬住下唇,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粗糙、带着薄茧和长期劳作留下细微伤痕的大手,沾着温热的药油,小心翼翼地覆上那冰凉红肿的脚踝。刘芳痛得倒抽一口凉气,身体绷紧,却没有再躲。陈默的动作极其笨拙,甚至有些僵硬,但他异常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精密仪器。温热的手掌带着力道,缓慢而坚定地揉开瘀血,每一次按压都伴随着刘芳压抑的痛呼和身体的颤抖。陈默能清晰地感受到指下皮肤的紧绷、骨骼的脆弱和血肉的柔软温热。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酸楚的责任感,随着掌心的温度缓缓传递。
小斌不知何时悄悄挪到了床边,小手轻轻抚摸刘芳的胳膊,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怯生生地看着陈默的动作:“叔叔……轻点……妈妈疼……” “嗯。”陈默喉咙发紧,应了一声,手上的力道下意识地又放轻了些。他把药油揉开,然后笨拙地撕开膏药包装纸,将那片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膏药仔细地贴在最厉害的地方。最后,用那卷微微发黄的纱布,一圈一圈,极其缓慢而认真地包扎起来。每一个褶皱都尽量抚平,却又不敢太紧。
房间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刘芳偶尔压抑的抽气和窗外传来的市声。“……谢谢。”刘芳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眼睛依旧闭着,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 “得去医院拍个片子,骨头可能有事。”陈默站起身,看着自己笨拙包扎的“作品”,眉头紧锁。 “明天……明天就好了……”刘芳虚弱地摇头,睁开眼睛,眼神疲惫而脆弱,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真没事……”
就在这时,小斌拉了拉陈默的衣角,指着桌上那本摊开的旧本子:“叔叔……这个字……怎么写?”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其中一个是“家”字,写得很大,却缺了最后一点。 陈默愣了一下,看着孩子乌黑清澈、带着期盼的眼睛。他下意识地望向那张小小的书桌——桌面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画着三个手拉手的火柴人,旁边写着同样歪扭的字:爸爸、妈妈、小斌。那个“爸爸”两个字,明显是刚刚才被人用力擦掉了好几次,留下模糊的橡皮屑印痕。
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涩猛地堵住了陈默的喉咙。他沉默地走过去,拿起那支秃了的铅笔,坐在小斌旁边那把小小的板凳上。板凳很矮,他高大的身躯蜷缩着显得有些局促。他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点在“家”字缺了的那一点位置上。 “这里……点一下。”他的声音异常沙哑。
小斌立刻认真地低下头,小手用力攥紧铅笔,在那个位置重重地点上了一个小黑点。那个“家”字,终于完整了。 “叔叔……你看!”小斌举起本子,小脸上带着完成了一件大事般的满足笑容。 “……嗯,写对了。”陈默看着那个墨点浓重的“家”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笨拙地抬起手,迟疑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落在小斌柔软的发顶,极其短暂地、生硬地揉了一下。那触感柔软温热,带着孩童特有的生命力。
刘芳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窗外的夕阳透过窗户,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陈默蜷缩在小板凳上僵硬的背影,小斌专注写字的侧脸……阳光里飞舞的尘埃仿佛都变得温柔起来。她红肿脚踝传来的阵阵刺痛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一股暖流,微弱却真实,悄然驱散了心底长久以来的寒意和孤寂。她闭上了眼睛,一滴泪水无声地滑落眼角,消失在枕巾的陈旧纤维里。
陈默在小屋里待到很晚。他笨拙地用刘芳家角落堆着的半袋米熬了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喂小斌喝完粥,又帮他把歪歪扭扭的字擦了重写了几遍。看着小家伙终于困得趴在桌上睡着,他才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到刘芳身边安置好。 “你……也回去休息吧……我没事了。”刘芳靠在床头,声音疲惫却柔和了许多。 “……嗯。”陈默应了一声,站起身。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目光落在小屋唯一那张旧书桌上。阳光早己褪去,桌上只剩下冰冷的阴影。而阴影里,静静地躺着那张刘芳帮他打扫房间时发现、被他随手塞进桌缝的催缴单: “滨海市第七人民医院 催缴通知” “患者:陈默 欠费金额:¥12486.50元(截至2020年12月31日)” “请于收到本通知后7日内缴清欠款,否则本院将依法启动追偿程序,并可能影响您的个人征信记录。”
冰冷的白纸黑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无声地昭示着现实残酷的重量。 陈默默默地走过去,拿起那张纸,手指微微用力,纸张边缘被捏出清晰的褶皱。他没有再看,只是将它塞进了自己口袋里。 他端起桌上那个盛着米粥、刷得发亮的旧搪瓷碗——这是刘芳带来的碗,碗沿有一个小小的豁口。 “我……去洗碗。”他低声说了一句,端着碗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狭小的厨房水池冰冷油腻。陈默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冲刷着他沾满米汤的手。他低头,用力搓洗着碗壁上凝固的米粒。 水很冷。 心口那刚刚被一丝暖流触碰过的地方,此刻却被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催缴单,灼烧得冰冷一片。 他洗得很慢,很用力。 粗糙的指腹用力摩擦着碗壁,发出沙沙的声响。 寂静的楼道里,只有哗哗的水声和他压抑而沉重的呼吸。 手腕内侧那道车祸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狰狞疤痕,在冰冷的水流下显得格外苍白刺目。
突然! “啪嚓!” 一声脆响! 那个刷得发亮、陪伴了他多年、也被刘芳用过的旧搪瓷碗,从他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僵硬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水池底部的铸铁上! 白瓷混杂着搪瓷的碎片,瞬间西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