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被刘芳和另一个稍有恻隐之心的老工人老李,半搀半架地拖到了仓库角落老周那张堆满单据的桌子旁。冰冷的水泥地,残留的油污,就是他暂时的容身之所。每挪动一步,右小腿那麻木深处的刺痛感就尖锐一分,牵扯着整个髋骨都跟着抽痛。肺部更是如同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烧感。
“别动……你别动……”刘芳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单膝跪在冰冷的地上,顾不上自己同样肿痛的脚踝,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用一块刚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干净布条,试图包扎陈默小臂上那道狰狞的血口。鲜血很快浸透了粗糙的布条。她又从老周的抽屉里翻找出半瓶不知放了多久的碘伏,棉签沾着褐色的液体,哆嗦着涂抹在陈默小腿外侧那片迅速、颜色深紫的可怕淤痕和擦破的伤口上。每一次棉签落下,陈默的身体都因剧痛而猛地抽搐一下,牙关紧咬,发出压抑的闷哼,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
“骨头……骨头可能伤到了……”老李在一旁看着那的程度和扭曲的角度,皱着眉,低声对匆匆赶过来的老周说,“得送医院拍片子。”
老周看着陈默惨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又看看地上蜿蜒的几点血迹,厚眼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焦虑和无措。“对对,得去医院!必须去!小陈,撑着点……” 就在这时,老孙如同巡视领地的秃鹫般踱了过来。他冷眼扫过蜷缩在角落、狼狈不堪的陈默,又看了看地上那摊小小的血迹和散乱的碘伏棉签,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一种审视麻烦的冰冷和不耐烦。 “老周!”他的声音尖利,“叫你的人清理现场!那批轴承耽误了发货,客户那边你去解释!损失从你们小组绩效里扣!”他看都没看陈默,仿佛地上躺着的只是一件亟待处理的垃圾。“至于你,”他这才把目光转向陈默,眼神像刀子,“自己操作不当造成的工伤,休息可以,但医药费公司有规定,非工作时间意外不算!你自己想办法!还有,耽误的工时,按旷工扣钱!这个月绩效全扣!”冰冷的话语,掷地有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在陈默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
巨大的眩晕感再次袭来。陈默眼前发黑,肺部灼痛的窒息感和腿上传来的剧痛交织。他想反驳,想嘶吼,可是喉咙如同被铁钳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声。工伤?不算?医药费自己承担?绩效全扣?这不仅仅是冰冷的条例,这是将他往绝境里又狠狠推了一把!口袋里的催缴单仿佛隔着布料在灼烧他的皮肉。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绝望。 “孙……主管……他……他刚才差点被砸死……这不算工伤算什么?!”刘芳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上,声音却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和颤抖。 “差点?”老孙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差点就是没死!没死就得按规矩来!仓库有规定,操作区域保持清洁!他踩到油污滑倒,是他自己不小心!公司没追究他损坏货物的责任己经是宽大处理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默那条变形的腿,语气更加刻薄,“还能动吧?能动就别在这儿装死!公司不养闲人!下午的盘点清单按时给我交上来!交不上来,后果自负!”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背着手,迈着方步离开了这片狼藉和痛苦之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陈默。他看着老孙消失在货架尽头的背影,听着刘芳压抑的啜泣和老周无奈的叹息,肺部深处仿佛堵着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他闭上眼,不再挣扎,任由那无边的冰冷和剧痛将他吞噬。 “走……去医院……必须去!”刘芳的声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她挣扎着站起来,不顾脚踝传来的剧痛,和老李一起,再次用力将陈默沉重的、如同灌了铅的身体架了起来。 “不……不能去……”陈默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却异常急促,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医保……医保断了……就……就完了……”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药……我的药……不能断……”
刘芳的身体僵住了。她看着陈默眼中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那不仅仅是对伤病的恐惧,更是对彻底失去那点可怜医疗保障、坠入无底深渊的恐惧。她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 “那……那也得看看骨头啊!”老李焦急地喊道。 “去……去社区诊所……”陈默喘着粗气,手指痉挛般指向仓库大门外那条狭窄混乱的街巷尽头,“去……老徐那儿……便宜……”
拗不过他的坚持,刘芳和老李只能架着他,一步一挪,如同三个连体伤兵,艰难地穿过喧嚣嘈杂的仓库,在无数道或同情、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缓缓挪出巨大的卷帘门,融入外面阴沉潮湿的街道。
社区诊所“仁济堂”的招牌早己褪色,玻璃门上也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狭小的诊室里,散发着消毒水和陈旧药物混合的浑浊气味。穿着磨得发亮白大褂的老徐大夫皱着眉头,看着陈默那条发紫、皮肤绷得发亮的小腿。 “怎么弄的?”他粗糙的手指按了按淤痕中心。 “啊——!”陈默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弓起,剧痛让他差点晕厥过去。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骨头估计裂了,韧带肯定伤了。”老徐收回手,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得拍片子。我这里拍不了,去大医院吧。” “徐大夫……就……就按扭伤……开点药……行不行?”陈默的声音带着卑微的祈求,脸色惨白如纸,“我……我没钱拍片子……”
老徐抬眼看了看陈默惨白的脸和破烂的工装,又瞥了一眼旁边同样憔悴、脚踝也包扎着的刘芳,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他沉默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瓶消肿止痛的廉价喷雾,又扯了几张膏药。 “先喷这个,一天三次。膏药贴上。能消肿止痛一点。骨头要是真断了,你这腿可就废了。”他把药塞给刘芳,挥挥手,“三十块。回家躺着,这条腿千万别用力。”
三十块。刘芳默默地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几张零散的钞票付了钱。陈默看着那几张纸币递出去,心头又是一阵抽紧。 走出诊所,冰冷的空气让陈默打了个寒颤。腿上的剧痛在廉价喷雾短暂的麻痹下似乎缓解了半分,但每挪动一步,那深层的、撕裂般的痛楚依旧清晰地传递上来。他拒绝了刘芳和老李再送他回去的提议。 “我……自己能回去……你们……回去上班……”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别……别耽误了……扣钱……” 老李叹了口气,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转身步履沉重地走回仓库的方向。刘芳站在原地,看着陈默因剧痛和强撑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看着他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默默地将那瓶喷雾和膏药塞进陈默冰冷的手里,低声道:“……药拿着。我……下午尽量早点回去。”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力、担忧和一种深重的悲哀,然后才一瘸一拐地,也朝着仓库走回去。
陈默一个人靠在诊所冰冷肮脏的外墙上,看着刘芳单薄而蹒跚的背影消失在仓库巨大的阴影里。冬日的天空是铅灰色的,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低头看了看手里那瓶廉价的药水和几张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膏药。 腿废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他这条命,早就像这城中村破败的棚屋,摇摇欲坠。可这条腿,是他在这冰冷世间爬行、挣命的最后一点依凭。如果废了……他不敢想下去。口袋里那张催缴单的位置,仿佛正散发着灼人的热度和冰冷的嘲讽。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咳嗽。他咬紧牙关,将身体的重量尽量压在左腿上,拖着那条剧痛麻木的右腿,一步一步,朝着下洼村的方向,极其缓慢地挪去。每一步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汗水混合着灰尘黏在脸上,狼狈不堪。街道上行人匆匆,没有人多看这个拖着残腿、形同乞丐的男人一眼。他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零件,在巨大的城市齿轮缝隙间,艰难而卑微地移动着,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边缘。
当他终于挪到楼下,扶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喘息着准备上楼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尖锐的嗡鸣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刺耳。他颤抖着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孙主管”三个冰冷的字。
心脏猛地一沉。一种比腿上伤痛更冰冷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深吸一口气,肺部灼痛,手指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喂……孙……” “陈默!”老孙冰冷刻板、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瞬间穿透了他的耳膜,狠狠钉进他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公司决定了。你这种情况,无法胜任仓库工作。明天你不用来了。工资结算到下周一。自己把离职手续办一下。”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冰冷的忙音在死寂的楼道里回响。 陈默握着手机,僵硬地站在原地,维持着接听的姿势。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冰冷的墙壁触感,腿上尖锐的剧痛,肺部的灼烧感……一切感知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老孙那冰冷刺骨的话语,如同魔咒,在脑海中反复回荡、轰鸣: “……不用来了……离职手续……” 最后一点支撑着他在这冰冷世间挣扎的、微薄的、象征短暂安稳的浮木,彻底断裂了。他像一颗被巨大齿轮无情碾过、彻底报废的螺丝钉,被随意地丢弃在泥泞冰冷的角落里。
阳光? 那扇朝南窗户里曾经温暖过他片刻的阳光,此刻显得如此遥远和虚幻。口袋里那张催缴单,那张显示着新欠款数字的医院小票,还有老徐大夫那句“腿废了”的警告……所有冰冷的现实,连同这通冰冷的电话,如同无数沉重的枷锁,轰然落下,将他死死钉在了命运的泥潭最深处,再也无法挣扎半分。他的身体晃了晃,顺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了满是尘土和水渍的水泥台阶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屏幕磕在台阶边缘,裂开一道狰狞的纹路,如同他此刻彻底破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