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院急诊大厅的喧嚣如同永不疲倦的潮汐,冲刷着缴费窗口前那条永远看不到尽头的长龙。人们的脸上刻着相似的焦虑、麻木或是被生活重锤后的疲惫,空气中弥漫着廉价消毒水、汗味和若有似无的绝望气息混合成的独特气味。刘芳站在队伍的末端,手里死死攥着那张白色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黑色的蚂蚁,啃噬着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预交一万五千元。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口袋里,是那叠老丁塞给她的、混杂着汗渍、油污和金属锈味的零钱,总计三百七十八块六毛。这点钱,在她颤抖的手里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顽石,但在那庞大的、象征着生存权的数字面前,轻飘得如同一粒尘埃。每一步向前挪动,都像踏在烧红的炭火上。缴费窗口里穿蓝制服的女收费员,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在她视线里越来越清晰,像一张通往审判席的冰冷门票。
“下一个!”拔高的、带着不耐烦的电子合成音响起。
刘芳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是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到了窗口前。她低着头,不敢看收费员漠然的眼神,颤抖着将那张催命符般的缴费单递了进去,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交……交费……陈默的……”
收费员接过单子,扫了一眼电脑屏幕,眉头习惯性地皱起,手指在键盘上噼啪敲击几下:“账户余额零。预交一万五。刷卡还是现金?”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天气。
“……现金……但……但我现在……”刘芳的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只有……只有这些……”她慌乱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团卷在一起的零钱,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皱巴巴、沾着污渍的纸钞和硬币杂乱地堆在一起,最大面值是那张陈旧的二十元,更多的是五元、一元,甚至一大把五角和一角的硬币,在柜台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卑微的光。一股难以言喻的陈腐气味随之散开。
收费员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眼神里的鄙夷如同实质的冰锥扎向刘芳。她甚至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仰身体,仿佛那堆零钱是什么肮脏的传染源。 “就这点钱?!”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嫌弃,“开什么玩笑?!这点钱连挂号费都不够!你到底交不交?!后面那么多人等着呢!”她的声音在嘈杂的大厅里依然刺耳,瞬间引来周围无数道目光的聚焦。那些目光如同探照灯,将刘芳钉在羞辱的十字架上,让她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我……我真的只有这些……求求您……先收下……帮帮忙……记账上……”刘芳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她双手合十,卑微地祈求着,“我男人在ICU……等着救命……药不能停啊……求求您了……” “规定就是规定!医院不是慈善堂!没钱住什么院?!”收费员的声音更加尖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你这点钱,连床位费都交不起一天!赶紧去筹钱!凑够了再来!下一个!”她像驱赶苍蝇一样,将那堆散乱的零钱连同缴费单粗暴地推出台面,硬币叮叮当当滚落一地,几张钞票也飘落到冰冷肮脏的地砖上。
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吞噬了刘芳。她像被剥光了衣服曝晒在烈日下,浑身冰冷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在周围或同情、或好奇、或纯粹厌烦的目光注视下,她颤抖着弯下腰,蹲在地上,如同捡拾最卑微的垃圾,用那双同样沾满污渍和血迹的手,将散落的每一张纸币、每一枚硬币,都小心翼翼地拾起,重新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硬币硌得她掌心生疼,那点微薄的重量,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她几乎首不起腰。
她攥着那堆浸透着老丁血汗和她自己屈辱的零钱,失魂落魄地重新缩回ICU走廊尽头那张冰冷的蓝色塑料椅上。冰冷的塑料椅背硌着她的脊骨,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至全身。她看着手中那团皱巴巴的钱,再望向那扇紧闭的、代表着生死隔绝的厚重ICU大门,巨大的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
怎么办?还能去哪里? 亲戚?陈默母亲当年换肾欠下的债还没还清,电话打过去,要么是冰冷的忙音,要么接通后便是一连串的诉苦和推脱: “芳啊……不是我们不帮……是真拿不出啊!前阵子刚给儿子付了首付……” “嫂子……我家那口子厂里也裁员了……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借?上次借的三千块……唉,都几年了……”
每一通电话,都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残存的希望。人情如纸,在巨大的债务和看不到尽头的深渊面前,轻易地就被戳破了。高利贷?这个念头只在脑中一闪,便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那不是生路,是通向地狱的快捷通道,会把她们一家彻底吞噬,连骨头渣都不剩。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收紧,勒得她几乎窒息。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脑海里只剩下陈默躺在冰冷仪器中那青白的脸,和他空洞涣散的眼神。还有小斌……孩子那张惊恐的小脸不断浮现。如果陈默没了……她和孩子……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朴素、面容和善的中年女人,牵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小男孩,出现在走廊拐角。是小斌幼儿园的张老师。她显然是听说了什么,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关切。 “小斌妈妈?”张老师快步走来,看到刘芳失魂落魄、满脸泪痕的模样,眼中满是心疼。她身边的小斌,一看到妈妈,立刻挣脱老师的手,像颗小炮弹一样扑进刘芳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妈妈!妈妈!叔叔怎么了?我要叔叔!” 孩子的哭声像一把尖锐的锥子,狠狠扎在刘芳心上。她紧紧搂住儿子小小的、温热的身子,仿佛那是风暴中唯一的锚点,泪水汹涌而出。
“张老师……给您添麻烦了……”刘芳哽咽着,声音破碎。 “别这么说,孩子下午在幼儿园一首哭,说叔叔流了好多血,吓坏了,非要来找妈妈。”张老师蹲下身,轻轻拍了拍小斌的背,然后看向刘芳,目光落在她手中紧攥着的那团零钱上,眼神更加忧虑,“孩子爸爸……情况很不好?” 刘芳点了点头,巨大的悲伤让她说不出话,只能用手指了指那扇冰冷的ICU大门。 张老师看着那扇门,又看看刘芳憔悴绝望的脸和小斌哭得通红的小脸,深深地叹了口气。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做什么决定,然后从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棕色的小皮夹。打开,里面是几张叠放整齐的百元钞票。她数了数,抽出其中三张,犹豫了一下,又把剩下几张也都拿了出来,连同几张零钱,一起塞到刘芳手里。
“小斌妈妈,拿着,一点心意,不多……八百块。”张老师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温暖的、不容拒绝的力量,“先应应急。孩子爸爸要紧。” 刘芳看着手里那几张崭新的百元钞票,再看着张老师真诚而带着悲悯的眼睛,巨大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她捧着钱,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炭火,泪水决堤般涌出!这不仅仅是八百块钱,这是在她沉入绝望冰海时,从天而降的一缕微弱的、却带着灼人温度的光! “张老师……不能……这……这怎么行……”她语无伦次地推拒,声音哽咽。 “拿着!”张老师用力按住她的手,眼神坚定,“什么都比不上救人要紧!别跟我客气!先救孩子爸爸!小斌不能没有爸爸!”她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带着千斤的重量。
张老师又安抚了哭泣的小斌几句,并嘱咐刘芳需要帮忙随时联系幼儿园。临走前,她看了一眼缴费窗口的方向,轻声说:“这点钱……杯水车薪。我知道很难,但……再想想办法,总有路的。别放弃。”她留下这句充满善意却无法指明方向的话,牵着小斌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刘芳攥着张老师给的八百块钱,加上老丁的三百多块,加起来勉强凑到了一千一百多块。这点钱,距离一万五,依旧是遥不可及的深渊。但张老师的温暖举动,像投入冰冷湖面的一颗小石子,短暂地驱散了那几乎将她冻结的绝对绝望,让她麻木的神经恢复了一丝微弱的知觉——她不能倒下。为了里面那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男人,为了怀里这个哭泣的孩子,她必须站起来,再去撞一撞那堵看不见的墙!
她深吸一口气,抹去脸上的泪痕,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再次走向那个冰冷的缴费窗口。这一次,她没有退缩,尽管脚步依然沉重。她将那叠凑在一起的一千一百多块钱,连同几张零碎的毛票,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姿态,放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护士,陈默的预交费……先交这些……剩下的……我再去凑……求求您……先让医生用药……”她的声音不再卑微,而是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嘶哑和决绝。 收费员看着台面上这堆明显是东拼西凑、最大面值也不过百元的钱,眉头依然紧锁,眼神里的鄙夷并未完全散去。但她看着刘芳那双布满血丝却又异常执拗的眼睛,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刻薄的话。她沉默地、动作略显粗暴地点算着那些沾着汗渍、污渍甚至隐约血迹的纸币和硬币,一张张,一枚枚,录入系统。
打印机嗡嗡作响,吐出一张新的缴费凭证。 “陈默,预交一千一百西十二元八角。”收费员把凭证和几张找零的毛票一起塞出窗口,语气依旧冷淡,“账户余额负一万三千八百五十七元二角。抓紧时间!欠费太多,系统会自动锁死用药申请。”她最后警告了一句,便不再看刘芳。 刘芳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凭证,仿佛攥着陈默多活几个小时的保命符。她看着凭证上那个巨大的、触目惊心的负数(-13857.20),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一千一百块,只够买下一点点时间。 这点时间,是她拿屈辱、卑微和好心人最后的善意换来的。 而下一个深渊,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