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窗外的天空是浑浊的铅灰色,低垂地压迫着城市的天际线。那几片倔强的梧桐叶终于消失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无声地颤抖。七院住院部大楼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水泥蜂巢,每一扇窗户背后都囚禁着挣扎的病体和被碾碎的希望。
陈默半靠在升起的病床上,鼻导管输送的氧气带着消毒水的余味。胸腔里那台破败的风箱仍在艰难运转,每一次稍深的呼吸都带来沉闷的摩擦痛,提醒着他肺部那片被结核菌啃噬的战场远未收复。冰冷的药液持续滴入静脉,带着微弱却持续的灼烧感。但这些生理上的折磨,此刻都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阴影彻底覆盖——那张写有“186,437.22”的催命符,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光。
刘芳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背对着他,肩膀以一种极其微弱的幅度抑制不住地颤抖。她手里紧紧攥着几张折叠过的、边角被汗水浸软的纸。那是她从医生办公室带回来的“预估费用告知书”和“新农合医保报销比例说明单”。
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邻床老人痛苦的呻吟、家属压低嗓音的交谈,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死寂笼罩着他们这小小的角落。
陈默的目光死死钉在刘芳那微微耸动的、瘦削的肩胛骨上。他喉咙干涩发紧,肺部一阵刺痒,强忍着没有咳出声。他用尽力气,嘶哑地开口,声音破碎不堪: “……说……多少……”
刘芳的脊背猛地一僵,颤抖停止了片刻。她没有回头,只是更紧地攥住了手里的纸,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堡垒。过了漫长的几秒钟,她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她的脸如同被水浸泡过的粗糙纸张,惨白,布满泪痕,双眼红肿得只剩下两条细缝,里面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几个不成调的音节,最终,那庞大的数字像是带着千斤重量,被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挤了出来: “……十……十九万……六千……西百……三十七……”她急促地喘息了一下,仿佛念完这个数字耗尽了所有氧气,“……新农合……最多……最多报……三万出头……还要剔除好多……自费药……材料……”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含糊,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医生说……后续……抗结核……抗感染……加护肝药……起码……还得五六万……住下去……每天……几百块……”
十九万。 自付十六万。 后续还要五六万。 每天几百块住院费。
每一个冰冷的词组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默早己破碎不堪的心上。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彻骨的、让人灵魂冻结的冰凉,从头顶迅速蔓延至脚底。眼前阵阵发黑,视野里刘芳那张绝望的脸变得模糊、扭曲。
“哗啦——” 旁边病床的老人痛苦地翻了个身,不小心碰倒了床头柜上的水杯。玻璃碎裂的刺耳声响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惊心。护士闻声快步走过来,带着职业性的漠然清理着地上的碎片和水渍。 “小心点啊,家属看着点。”护士嘟囔了一句。 这微不足道的插曲,却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陈默被绝望冻结的神经。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或同情、或麻木、或探究的目光,护士那习以为常的漠然,都让他清晰地感知到——他们这对被十九万债务死死压住的蝼蚁,在这里,不过是又一个寻常的悲剧标本。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屈辱和悲愤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喉咙! “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再也无法抑制!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闷咳,而是撕心裂肺的爆发!整个胸腔剧烈地起伏、痉挛,牵扯着留置针的手背一阵剧痛!喉咙深处泛起浓重的血腥味,他咳得眼前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蜷缩,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咳出来!一股温热的液体涌入口腔,腥甜的滋味弥漫开来。 “默!默!”刘芳吓得魂飞魄散,扑过来用力拍打他的背,“医生!护士!快来人啊!” 陈默无力地摆着手,咳得说不出话,只能感觉到嘴角有黏腻的液体滑落。他低头,看见几滴刺目的、带着细小泡沫的暗红色液体,溅落在惨白的被单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几朵绝望之花。
护士迅速赶来,查看情况,清理了他嘴角的血迹。 “痰中带血,量不大,别太紧张,可能是剧烈咳嗽毛细血管破了。结核活动期,避免剧烈咳嗽和情绪激动!”护士的语气带着责备,快速处理着。 陈默在枕头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的剧痛和浓重的血腥气。身体的警报和那十九万的数字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绝望之网。
当护士离开,短暂的喧嚣再次归于死寂。刺目的血迹还留在被单上。陈默的目光缓缓抬起,越过刘芳惊恐未定的脸,越过那几张被他咳血沾染上点点猩红的费用单据,最终,死死地落在了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被刘芳紧紧攥在手里的廉价塑料钱包上。钱包鼓鼓囊囊,边缘磨损得厉害。
他知道里面是什么。 那是昨天,老丁佝偻着背送来的最后一点“心意”—— 几张沾着油污和灰尘的毛票。 几张皱巴巴的小额零钞。 还有一把沉甸甸的、各种面额的硬币,最大的不过一元。
这点钱,在十九万六千西百三十七块二毛二面前,渺小、卑微得令人心碎。它们像一堆被生活遗弃的、毫无价值的废铜烂铁,无声地躺在那个廉价的塑料壳里,嘲笑着他们的无助和命运的无情。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洪流瞬间席卷了陈默的全身。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对未来哪怕一丝一毫的幻想,在这一刻,被那血迹、那单据、那堆卑微的零钱彻底碾得粉碎! 活下去的代价,是十八万六千多块。 是刘芳一夜白头。 是老丁在废品堆里用命去抠那点零钱。 是把小斌的未来也彻底拖入这无底的深渊!
值得吗? 为一个早己被生活榨干、只剩下一身病痛和债务的他? 陈默的眼神瞬间变得死寂,如同熄灭的炭火,只剩下冰冷的余烬。他看着刘芳,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锥心刺骨绝望的嘶哑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芳……办……出院……” 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血腥味。
刘芳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出院?!不行!绝对不行!你还在咳血!肺还烂着!医生说了不能停药的!出院……出院就是等死啊!” “死……也比……活着……拖死……你们……强……”陈默闭上眼睛,浓重的疲惫和一种彻底放弃后的平静感席卷了他。说出这句话,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债……还不起……永远……还不起……”
“不!不行!我不答应!”刘芳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恐惧和激动而变得尖利,“钱……钱我去想办法!我去借!我去跪着求!我去卖血!你不能出院!你死了……我和小斌怎么办?!”她慌乱地在狭小的空间里转着圈,目光扫过病房里的一切,最后猛地停在陈默脸上,带着一种疯狂的执拗,“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求医生!求他们缓两天!我现在就去!”
她像逃避瘟疫一样,不敢再看陈默那死寂的眼神,不敢再听他那绝望的话语,抓起那个装着零钱的廉价钱包,转身踉踉跄跄地冲出了病房门。
冰冷的病房里,只剩下陈默粗重的喘息和无边的死寂。窗外,灰暗的天空下,几只寒鸦飞过,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鸣叫。他缓缓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十九万六千西百三十七块二毛二,像一组冰冷的、庞大的、无法解读的密码,死死地烙印在他的灵魂深处,宣告着他生命的价值——一个沉重的、足以压垮所有亲人的、纯粹的负资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