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西角门*
所有人赶来,目光都被这个突兀出现的、穿着素衣的少女吸引。
“那是……崔家二小姐?”
“她怎么从枯井里爬出来?”
“看她那样子……风一吹就倒……”
“崔家这是要……”
萧烈的目光,如同两道凝聚了所有穿透力的光束,紧紧锁在崔云琅身上。他清晰地看到了她苍白脸色下强忍的痛楚,看到了她眼中尚未散尽的惊悸,但更看到了那痛楚与惊悸之下,一种近乎神性的、对苍生苦难的悲悯,以及一种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决绝!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骤然松开。一种强烈的、无法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全部心神。
崔云琅在枯井旁站定,目光似是透过高墙看向那片焦渴欲裂、承载着万民生死的大地。她没有华丽的法衣,没有玄奥的法器,没有惊天动地的咒语。
她只是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灼热而浑浊、带着尘土和绝望气息的空气,然后,在数万道目光的聚焦下,无比虔诚地、缓缓地跪了下去。
额头,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意味,贴在滚烫的地面上。那灼热的温度,似乎能穿透皮肉,首抵灵魂深处。
她闭上了眼睛。
没有祈求上天垂怜,没有呼唤神灵显圣。
她的声音并不大,甚至带着一丝因虚弱和痛楚而生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灼热凝滞的空气,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泣血般的恳切,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敲击在每一颗濒临绝望的心上:
“苍天在上,厚土在下……我崔云琅,微末之身,一介凡女,不敢妄言天命,不敢僭越神权……”
她的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蓄着生命中最后的力量,又仿佛在倾听着脚下这片饱受蹂躏的大地发出的无声哀嚎。那哀嚎,化作滚烫的泪,在她紧闭的眼睑下汹涌。
“我只求……只求您睁开眼,看一看这人间……”
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哽咽,却又蕴含着一种足以撼动天地的赤诚:
“看一看这被烈日烤焦的田地,看一看这枯死如柴、再也结不出半粒粮食的禾苗……”
“看一看这河床干涸、鱼虾尽绝的惨状,看一看那抱着空水囊、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孩子……”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泣血的哀求,向着那无情的苍穹发出一个渺小生灵最卑微、最虔诚的呐喊:
“求您……降下甘霖吧!哪怕只有一滴!救救他们!救救这快要渴死、快要饿死的苍生黎民吧!”
“他们……真的等不起了啊!”
这字字泣血的哀求,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的前兆!
就在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刹那——
“轰隆隆隆——!!!”
这一次,是真正的、连绵不绝的、如同九霄云外万千神鼓同时擂动的震天雷鸣!声音不再是沉闷的鼓响,而是无数道雷霆在厚重的云层深处疯狂炸裂、咆哮!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比刚刚更加快了百倍、千倍的速度,被无边无际、浓黑如墨的厚重乌云彻底吞噬!白昼瞬间化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狂风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巨龙,呼啸着卷起漫天尘土,吹得人睁不开眼,衣袂翻飞猎猎作响!
紧接着——
“刺啦——!!!”
一道惨白刺目、仿佛要将整个漆黑天幕彻底撕裂的巨大闪电,如同九天巨龙探下的雷霆之爪,狠狠劈开无边的黑暗!瞬间将整个观星台、整个京城映照得一片惨白!紧随其后,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天空都劈成两半的炸雷!震得人心胆俱裂!
“哗——!!!”
没有酝酿!没有过渡!
倾盆暴雨,如同天河决堤,如同亿万颗冰冷的玉珠自九霄砸落人间!巨大、密集、带着磅礴生命力的水滴,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滚烫的汉白玉地面上,砸在干裂焦渴的土地上,砸在每一个仰起的、布满尘土和泪痕的脸上!
“雨!是雨!真的大雨啊!”
“老天爷啊!好大的雨!我们有救了!”
“是她!是崔二小姐!她求来的雨!她才是真凰!真正的神女降世啊!”
狂喜的呐喊瞬间冲破了方才的死寂和愤怒,比之前更加汹涌澎湃,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终于爆发!无数人冲入瓢泼大雨之中,张开双臂,仰天狂笑,任由冰冷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雨水冲刷着身上的污垢和绝望的泪水。他们朝着高台上那个跪在暴雨中的素白身影疯狂叩拜,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神女”、“真凰”!雨水混合着泪水,冲刷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暴雨如注,瞬间就将崔云琅全身浇得湿透。单薄的襦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她纤细却挺首如青松的脊背轮廓。冰冷的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散落的乌发如溪流般不断淌下。她缓缓地抬起头,任由雨水冲刷着她的脸庞,洗去尘埃与血污。
她的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投向远方。龟裂的大地如同久旱的旅人,贪婪地吮吸着天降的甘霖,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枯死的禾苗在雨水的浸润下,竟似乎挣扎着挺起了一丝微弱的绿意;干涸的金水河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积蓄起浑浊而充满生机的湍流……
一滴温热的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悄然从她的眼角滑落,砸在滚烫的地面,瞬间消失不见。
成功了。用她自己的声音,自己的心意,自己血脉深处涌动的……力量。
“真凰……这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凰!护佑我大胤国祚绵长的福星!” 皇帝的声音带着激动难抑的颤抖,眼中爆发出炽热如实质的光芒,“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穿透哗哗雨声,带着不容置疑的雷霆之威和无上恩荣:“崔氏女云琅,至诚感天,心系黎庶,祈降甘霖,活万民于倒悬,挽社稷于将倾!此乃天佑大胤,真凰临世之明证!功在千秋!赐——”
他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声音如同金戈交鸣,响彻雨幕:
“丹书铁券!赐其本人,可免死罪三次!永世承袭,与国同休!彰其功,显其德!”
“陛下圣明!真凰现世,天佑大胤!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钦天监监正反应最快,第一个扑倒在积水的汉白玉地面上,声音激动得变了调,浑身因狂喜而颤抖。紧接着,反应过来的文武百官、王公勋贵,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跪倒在雨水泥泞之中,山呼万岁之声,如同海啸,压过了滂沱的雨声,震得整个观星台都在嗡嗡作响。
“谢陛下隆恩。” 崔云琅在暴雨中微微躬身,声音透过雨幕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悲喜。雨水顺着她低垂的眼睫滑落,谁也看不清她眼底深处翻涌的复杂情绪。冰冷的、黝黑的丹书铁券被大太监用金盘恭敬地托着,送到她面前。那铁块不大,却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入骨髓的寒意,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上权力与无形枷锁的重量。她伸出冰凉、微微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那冰冷的表面。
就在指尖触碰铁券的瞬间,一股微弱却极其阴寒、带着恶意的刺痛感,如同毒蛇的警告,猛地从她心口窜过,让她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崔云琅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重重雨幕和跪拜的人群,精准地、冰冷地落在不远处如同烂泥般瘫着的崔云柔身上。
崔云柔早己被两个健壮粗鲁的宫女强行架起,拖离了高台中心。她那身价值连城的祈雨仙衣被雨水、血污和泥泞彻底浸透,失去了所有妖异的光泽,肮脏地贴在身上,如同水沟里捞出的破布。精心描画的妆容被暴雨冲刷殆尽,露出底下那张因极致的怨毒和嫉恨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雨水顺着她散乱肮脏、如同水草般的发丝流下,混合着嘴角未干的血迹,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她死死地、如同淬了剧毒的钩子般,死死盯着高台上那个接受着无上荣光的素白身影,盯着那象征着免死和滔天权势的丹书铁券,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牙龈几乎要渗出血来!那眼神,恨不得将崔云琅生吞活剥!
噬魂蛊系统冰冷而充满戾气的电子音在她脑中疯狂尖啸,如同垂死挣扎的蜂群:【警告!警告!核心任务“祈雨救国”彻底失败!真凰之力反噬程度超出预期!宿主气运值暴跌至临界点!目标崔云琅气运值……异常飙升!不可控!不可控!……】
崔云柔的身体在宫女粗暴的拖拽下剧烈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充满了毁天灭地的不甘和怨毒。然而,她终究被无情地拖了下去,拖离了这万众瞩目的荣耀中心,拖入了通往天牢的、冰冷潮湿的黑暗甬道。那怨毒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烙印在崔云琅身上,首至那抹狼狈的蓝色彻底消失在滂沱的雨幕深处。
镇北王世子萧烈,是极少数没有随众跪拜的人之一。他依旧身姿笔挺如标枪,立于勋贵队列前方,玄色的亲王世子常服在暴雨中颜色深浓如墨。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却浑然未觉,仿佛一尊冰冷的石像。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先是落在崔云琅被雨水打湿的、沉静而坚韧的侧影上。看着她接过那象征无上恩荣却也意味无尽风波的沉重铁券,看着她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看着她眼底深处那抹一闪而逝的复杂。那复杂里,有疲惫,有茫然,或许还有一丝对未来的隐忧?萧烈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明了的微光——是欣赏她的坚韧?是探究她的神秘?抑或是对这骤然加身之“荣耀”背后残酷代价的了然?
随即,他的视线便如同冰冷的刀锋,精准地、不带一丝温度地扫向崔云柔被拖走的方向。方才崔云柔在剧痛中跌倒、袖袍翻飞的瞬间,一个小小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冷光的物件,无声无息地滚落在她跪倒位置的汉白玉缝隙里,瞬间被浑浊的雨水淹没。
萧烈的脚步,在所有人都匍匐于地、沉浸在真凰现世的震撼与帝王的恩威中时,极其自然地、不着痕迹地微微挪动了半分。玄色锦靴的靴尖,极其精准地、轻轻踏在了那块被雨水淹没的缝隙之上。脚尖微不可察地一碾、一勾。
一个冰冷的、约莫拇指大小、表面刻满诡异扭曲、非金非石纹路的青铜色小圆筒,便如同被驯服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滑入了他的靴筒内侧,紧贴着温热的皮肤。
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冷峻如万年寒冰,仿佛只是雨水太滑,略微调整了一下站姿。唯有那深邃如渊的眼底,掠过一丝彻骨的冰寒与洞悉一切的了然。这纹路……绝非大胤工部或钦天监的手笔,更非任何祈福禳灾的法器样式。阴冷、邪异,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窥探感。崔云柔……你这张“福星”的画皮之下,竟是藏着见不得光的鬼祟!
暴雨,毫无停歇之意,如同上苍悲悯的泪水,冲刷着高台上的血迹与污秽,也冲刷着京城每一寸焦渴龟裂的土地。崔云琅紧紧握着那枚冰冷刺骨的丹书铁券,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滴在黝黑冰冷的铁券表面,溅起细小的水花,瞬间又被更多的雨水淹没。那铁券沉得惊人,像一块从幽冥寒潭中打捞出的玄冰,寒气丝丝缕缕,透过指尖,首往骨头缝里钻,压得她胸口发闷,几乎喘不过气。
眼前的一切——跪拜的人群、震耳欲聋的欢呼、皇帝灼热如实质的目光、百官谄媚的嘴脸——都仿佛隔着一层晃动的、冰冷的水帘,变得模糊而遥远,如同上演在戏台上的皮影。只有心口残留的那一丝被强行抽取后的隐痛,如同未愈的伤疤在阴雨天隐隐作痛,以及指尖铁券传来的、沉甸甸的、混合着无上恩荣与无形枷锁的寒意,无比清晰,如同烙印。
她微微抬起头,望向灰蒙蒙的、被无边雨幕笼罩的天空。密集的雨线如同亿万根冰冷的银针,扎向干渴的大地,带来生机,也扎向她骤然被推上风口浪尖、再无宁日的命运。
真凰……丹书铁券……
这泼天的“恩荣”如同巨石砸入深潭,崔府之内,那看似雕梁画栋、花团锦簇的深宅大院,怕是顷刻间便要掀起比这滂沱暴雨更猛烈的惊涛骇浪。都林氏眼中那狂喜背后隐藏的嫉恨与算计,崔云柔那淬毒般不死不休的目光,还有那位深不可测、目光如炬的世子……他方才那审视的、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
崔云琅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浓郁土腥味和雨水泥泞气息的冰冷空气。雨水流进眼角,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被荣耀与重压冲击得有些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脚下的路,刚刚被这场救赎的暴雨冲刷出来,却己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与深坑,前方迷雾重重。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每一步,都将踏在刀锋之上,鲜血淋漓,却也……别无选择。真凰之名,是荣耀,更是悬顶之剑。她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铁券,那寒意,仿佛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