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苏晚晚蜷缩在厚厚的被褥里,方才那场突如其来的、如同被无形毒蛇撕咬心脉的剧痛虽然退去,却留下了更深的恐惧和冰冷的虚脱。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碧桃端着温热的药碗,手还在微微发抖,刚才姑娘那声短促凄厉的尖叫几乎把她的魂都吓飞了。“姑娘…喝药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送到苏晚晚苍白的唇边。
苏晚晚木然地张开嘴,苦涩的药汁滑入喉咙,却激不起任何暖意。她的目光有些涣散,下意识地落在自己微微起伏的心口。那里,被涂抹过雪魄金莲露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不是痛,也不是灼热,而是一种…被标记过的、冰冷的不安。
【…那个盒子…】她混乱的思绪艰难地聚焦,【…它在‘看’我…它想要…我的血?…生机?…】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发冷。玄微子的话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回响:“需蕴含至纯生机…需与陛下血脉…有特殊因果羁绊…” 她就是那个所谓的“药”!
【…祭品…】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淹没。她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跌入了另一个更可怕的地狱。那个男人需要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身体里这点被神药吊着的、可怜的“生机”!
“孙…太医…” 她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孙太医立刻凑上前,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紧张和探究:“姑娘有何不适?” 他方才诊脉,脉象虽弱,却诡异地透着一股被强行激发、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虚浮之象,与雪魄金莲露的温润滋养截然不同,更像是…被某种外力强行抽引过生机?这念头让他不寒而栗。
“我…心口…” 苏晚晚艰难地抬手,指向自己心窝,“方才…像被…冰锥…刺穿…又像被…吸走…什么东西…” 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只能用最朴素的词语表达,“现在…空了…又冷…又…沉…”
孙太医脸色剧变。他再次搭上苏晚晚的手腕,凝神细察。这一次,他捕捉到了!在那微弱得几乎随时会断绝的脉息深处,果然有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属于她本身的阴冷秽气残留!如同毒蛇留下的涎液,正悄然侵蚀着她刚刚被雪魄金莲露护住的心脉根基!更让他心惊的是,她原本被神药激发、缓慢复苏的“生机”,似乎被强行抽走了一丝,导致脉象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心血有亏”之兆!
“姑娘!” 孙太医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惊骇,他猛地抬头看向碧桃,“快去!把我药箱最底层那个青玉小瓶拿来!快!” 他额上瞬间渗出冷汗,这是心血被邪气侵扰、生机受损的征兆!若不尽早拔除那丝秽气,补充亏损,这刚吊住的命,随时可能再次崩断!
碧桃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去找药。
孙太医不敢怠慢,立刻取出银针,屏息凝神,极其谨慎地在苏晚晚心口周围几处大穴下针。银针落下,针尾竟微微颤动,隐隐透出一丝极其暗淡的灰气!孙太医脸色更加难看,指尖灌注内力,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试图将那丝顽固的阴秽之气逼出。
萧彻踏入静心苑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烛光下,孙太医满头大汗,神情凝重如临大敌,正用银针在苏晚晚苍白脆弱的心口周围施为。而苏晚晚紧闭着眼,长睫痛苦地颤抖,下唇被咬得渗出血丝,整个人如同暴风雨中即将凋零的白花。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令人极其不适的阴冷秽气。
萧彻的脚步在门口顿住。玄色的大氅裹挟着夜间的寒气,他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峦,投下巨大的阴影。他锐利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苏晚晚心口——那被孙太医银针围拢之处,隐隐透出的灰气,以及她脸上那深入骨髓的痛苦和脆弱。
【…秽气反噬…】
【…果然伤了她…】
这个念头,伴随着她识海中那微弱却清晰的痛苦呻吟:【…好冷…针扎一样…】清晰地撞入萧彻的脑海。一股陌生的、冰冷的滞涩感,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比方才在御书房承受血咒冲击时,更加尖锐,更加…难以忽略。
吴德全悄无声息地将一个沉重的包裹放在角落的案几上,里面是玄微子列出、需要孙太医配合使用的几味极其珍稀的辅药。
萧彻没有走近。他就站在那里,如同冰冷的雕塑,目光沉沉地落在苏晚晚身上。孙太医的紧张,碧桃的恐惧,苏晚晚的痛苦…这一切都印证着玄微子的警告——她太脆弱了,这“药引”的身份对她而言,本身就是致命的负担。强行抽取“生机”,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
【…朕…必须用她…】
【…她是唯一的希望…】
帝王冷酷的理智在咆哮,提醒着他萧氏江山岌岌可危的命运。
然而,另一个声音,伴随着她识海中那声绝望的【暴君…恶魔…】,以及此刻她承受痛苦的模样,却如同跗骨之蛆,在他心底最深处嘶鸣:
【…她在朕的逼迫下…正在被这诅咒…一点点啃噬…】
【…朕…在亲手把她…推向祭坛…】
这念头带来的并非仅仅是愧疚,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无力感和…恐惧。恐惧失去这唯一的“光”,恐惧自己最终真的变成一个只知索取、将她彻底碾碎的…恶魔。
孙太医终于长长吁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拔出了最后一根银针。针尖带出一缕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灰黑色气息,迅速消散在空气中。苏晚晚紧蹙的眉头微微松开,急促的喘息也平缓了一些,但脸色依旧苍白得吓人,透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极度虚弱。
“如何?” 萧彻冰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孙太医擦了把汗,扑通跪倒,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回陛下!万幸…万幸发现及时!方才姑娘心脉被一丝极其阴毒的秽气侵入,如同跗骨之蛆,正在蚕食雪魄金莲露护住的生机根本!若非陛下及时命人送来辅药,配合老臣施针拔除…后果不堪设想!只是…” 他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姑娘本就元气大伤,此番又被那秽气强行抽引了一丝本源生机,心血有亏,如…如同油尽灯枯前被强行拨亮了灯芯,虽一时明亮,实则…损耗更剧!必须…必须静养,万不可再受刺激,更…更不可再引动那…那邪物之力!” 他不敢明说“血咒”和“药引”,但意思己经无比清楚。
萧彻沉默着。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苏晚晚微弱却艰难的呼吸声。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知道了。” 许久,他才吐出三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用最好的药。她要什么,给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案几上吴德全放下的包裹,“玄微子所需的辅药,都在那里。如何用,你自行斟酌。”
“是!老臣遵旨!” 孙太医如蒙大赦,连连叩首。
萧彻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晚晚脸上。她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昏昏沉沉地半阖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仿佛随时会彻底熄灭。
【…他要…把我…养起来…】
【…像养着…待宰的…药人…】
她微弱的心声带着绝望的麻木,清晰地传入萧彻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冰针扎在他心上。
他猛地移开视线,仿佛那目光会灼伤她。玄色的身影带着一身寒气,转身,大步离开了静心苑。殿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夜,更深了。
孙太医和碧桃忙着煎药、配药,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器皿碰撞声在殿内低低回响。
苏晚晚疲惫地闭上眼,意识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恐惧、虚弱、被当作“药引”的屈辱感交织缠绕。然而,在这片绝望的黑暗里,却总有一个画面顽固地浮现——那个男人站在阴影里,玄色的身影裹着沉重的孤寂,眼底翻涌着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还有…手腕上那道被他随意包扎的、渗着血痕的伤口。
【…他用自己的血…封印了那个盒子?…】
【…他也…受伤了…】
【…他刚才…好像…不敢看我?…】
这些混乱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静心苑外,寒风凛冽。
萧彻并未走远。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独自一人站在离静心苑不远的一处背风的廊檐下。高大的身影几乎与廊柱的阴影融为一体。他背靠着冰冷的朱漆廊柱,缓缓抬起左手手腕。
粗糙的布条下,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玄微子封印木盒时,帝血为引的画面,与苏晚晚心口被秽气侵蚀、痛苦蜷缩的模样反复交织。
他摊开手掌,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触碰她心口药膏时,那缕微弱的暖意。那是唯一的生机,也是此刻唯一能让他冰冷身体感到一丝温度的东西。
他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翻江倒海的情绪——对诅咒的恐惧,对江山的责任,对未来的迷茫,以及…对那个被自己亲手拖入深渊、此刻正脆弱地躺在殿内、恨着自己的女子…那无法言喻的沉重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隐秘的依赖。
黑暗中,他仿佛又听到了她那微弱却清晰的心声:
【…他其实…也怕黑吧…】
这念头荒谬得可笑,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冰冷沉寂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寒冷彻骨。
静心苑的琉璃窗内,透出一点微弱却固执的暖黄灯火,在这深宫的血色寒夜里,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却又顽强地亮着,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微光。萧彻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长久地落在那一点微光上。仿佛那是他仅剩的…锚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