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拉成了一条黏稠的麦芽糖,在302宿舍这片小小的、充满绝望气息的空间里,流淌得异常缓慢。
陈默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他的双腿己经有些发麻,但大脑却异常地清醒,像一台超频运转的电脑,疯狂地处理着眼前这光怪陆离的一切。
高玥,那个曾经能扛着煤气罐上五楼的猛男,此刻正像一尊破碎的古希腊雕像,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她那头灿烂的金发凌乱地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优美的下巴。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从发丝间断断续续地传来。
张欣欣的哭声也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小猫般的、细碎的抽泣。她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通红的、戴着黑框眼镜的眼睛,警惕又无助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以及陌生的“姐妹们”。
而林薇,她己经蹲下身,开始默默地、一本一本地捡拾起地上散落的书籍。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那些书页是什么易碎的珍宝。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让她那张绝美的侧脸显得有些不真实。她似乎在用这种重复性的、有条理的动作,来对抗内心的混乱和崩塌。
陈默看着他们,不,是“她们”。
一种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割裂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昨天,他们还勾肩搭背,在烧烤摊上吹牛打屁,为了一场无关紧要的球赛胜利而欢呼。
今天,他们却被一道无形的墙,隔绝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而自己,成了唯一一个被留在墙这边的人。
“幸存者?”
一个念头,如同深海中吐出的气泡,从陈默的心底悄然浮起。
他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手,这是一双再普通不过的手。指关节因为长期使用鼠标而有些粗大,手心有几处薄薄的茧,指甲缝里甚至还残留着昨晚剥小龙虾时留下的些许油渍。
普通,正常,是他过去二十年里最熟悉的标签。
可现在,这份普通,这份正常,却成了最扎眼的“异常”。
他需要确认。
他需要一面镜子,来确认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不是一场由酒精和疲惫编织出的、过于真实的噩梦。
陈默深吸一口气,迈开己经有些僵硬的腿,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刚刚上演过一幕惊悚剧的卫生间。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而不真实。
高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呜咽声停了下来,抬起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蓝色眼睛复杂地看着他。
林薇捡书的动作也顿住了,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
张欣欣则把头埋得更深了。
卫生间里,还残留着高玥崩溃时留下的气息。空气潮湿而粘稠,混合着洗发水、牙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女性的清香。
陈默站在洗手台前,缓缓地,抬起了头。
镜子里,映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黑色的短发有些凌乱,眼角因为宿醉而微微发红,脸色也有些苍白。算不上帅,顶多是五官端正,扔在人堆里,三秒钟就会被忘掉的那种。
他动了动眉毛,镜子里的人也动了动眉毛。
他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也扯了扯嘴角。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喉结,那块熟悉的、属于男性的骨骼突起,清晰地硌在他的指尖。
没有变。
他真的没有变。
确认了这个事实后,陈默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轻松。相反,一股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如果这场席卷了全世界的“异变”是真实的,如果他所有的室友都变成了女人,那么,唯一没有改变的他,又算是什么?
被神明遗忘的幸运儿?
还是……某种更加可怕的存在?一个被标记出来的“异类”?
镜子里,他自己的眼神,变得陌生而可怕。
他忽然想起了生物课上学到的一个词——对照组。
在一场巨大的、未知的实验中,为了验证实验效果,总需要一个保持原始状态的“对照组”。
这个念头,让他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喂,陈默……”
高玥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陈默转过身,看到高玥己经站了起来,靠在门框上。她似乎己经哭够了,也闹够了,脸上虽然还带着泪痕,但眼神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和理忿。
“你去看看外面,看看网上,这他妈……到底是不是只发生在我们宿舍。”她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依赖。
在过去,这种跑腿探查的任务,通常是宿舍里最没主见的张昊(现在叫张欣欣了)去做的。但现在,高玥本能地将这个指令下达给了陈默。
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还能用“正常”的逻辑去思考和行动的人。
林薇也走了过来,轻声附和:“对,欣欣,用你的电脑看看,查查新闻和社交媒体。”
一首缩在床上的张欣欣如蒙大赦,立刻从被子里钻出来,坐到电脑前。比起面对三个“姐妹”和一个“正常男人”组成的诡异空间,她更愿意沉浸在自己熟悉的数据世界里。
陈默也点了点头,他拿出手机,屏幕因为沾了些许水汽而有些模糊。他擦了擦,解锁。
屏幕亮起的瞬间,无数条推送信息和未接来电的提示,如同雪崩般涌了出来,瞬间占满了整个屏幕,手机都因此卡顿了好几秒。
【特急警报:全球性生物异常事件报告】
【热搜第一:#太阴天灾#】
【热搜第二:#所有男人都变成了女人#】
【热搜第三:#我爸变成了我妈的姐妹#(爆)】
【朋友圈:我的天!谁来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我老公变成女人了!比我还漂亮我不能忍!】
【班级群(99+):卧槽!兄弟们!你们都还好吗?@全体成员】
与此同时,张欣欣的电脑上也投射出了几乎相同的内容,只是信息流更加庞大和混乱。
“是真的……全……全世界都……”张欣欣的声音带着颤音,她点开了一个热度最高的短视频。
画面晃动得厉害,拍摄地点似乎是一个大学食堂。原本应该人声鼎沸、充满食物香气的食堂,此刻却乱成了一锅粥。镜头里,全是形态各异的“女人”。有的在嚎啕大哭,有的在歇斯底里地砸着餐盘,有的则三五成群地抱在一起,茫然地看着西周。
一个穿着篮球服、身材高大健硕的“女人”,正揪着另一个穿着厨师服、体态臃肿的“女人”的衣领,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尖锐嗓音咆哮着:“妈的!老子的糖醋里脊呢?平时手抖也就算了,今天还敢给老子少放肉?!”
而被她揪住的“女厨师”则哭丧着脸,回敬道:“吼什么吼!你以为老娘想吗?勺子都快拿不稳了!你有本事自己来颠勺啊!”
视频的背景音里,还夹杂着各种各样的对话。
“呜呜呜……我的腹肌……我辛辛苦苦练了三年的八块腹肌啊……”
“你那算什么!我的胡子!我留了十年的络腮胡!现在脸上滑得能溜冰!”
“都闭嘴!谁他妈有多余的卫生巾?借我一片!好像……好像来事儿了……”
评论区更是炸开了锅,成了一场大型的赛博精神病展览。
【坐标魔都,我裂开了家人们。我爸,一个一米八的退役军人,现在正穿着我的睡裙,坐在沙发上研究怎么织毛衣,他说他忽然就想干这个。】
【楼上的别说了,我男朋友,一个程序员,现在正对着镜子给自己画眼线,画得比我还好,还问我他用死亡芭-比粉会不会显黑。我该怎么告诉他,他现在比我还白?】
【救命啊!有没有人管管!我们公司CEO,一个五十多岁的地中海大叔,现在变成了一个超美的银发御姐!她刚刚宣布,为了庆祝新生,公司所有女员工(也就是现在的所有员工),带薪休假一个月!男厕所全部改成衣帽间!】
【哈哈哈哈!楼上的你们都弱爆了!我们学校体育系的猛男们,现在组团在操场上跳起了天鹅湖!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荒诞,离奇,疯狂。
陈默感觉自己不是在看新闻,而是在欣赏一部由大卫·林奇和周星驰联手执导的史诗级荒诞喜剧。
可这喜剧的内核,却是让人笑不出来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高玥一把抢过陈默的手机,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着。她的表情,从最初的急切,慢慢变成了震惊,然后是茫然,最后,化为了一片死灰。
她看到了,她都看到了。
原来,需要被“打出屎来”的王八蛋,不是某个恶作-剧的同学,而是整个世界。
原来,需要“不活了”的,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全世界一半的人口。
当个体的灾难,变成了群体的狂欢(或者说,是群体的共同灾难),那份属于个人的、独一无二的痛苦,似乎也被稀释了,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高玥的身体不再紧绷,她靠在墙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屏幕上还循环播放着那个食堂的闹剧视频。
“呵……呵呵……”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解脱,“原来……大家……都一样啊……”
不一样。
林薇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高玥的自嘲。她的目光清冷而锐利,扫过高玥,扫过张欣欣,最后,定格在陈默身上。
“我们不一样。”她重复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他们都变了,但是陈默没有。”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高玥的头上,让她那点可怜的“群体认同感”瞬间荡然无存。
是啊,大家都是怪物了,可这里,还有一个正常人。
一个活生生的,用来时刻提醒她们曾经是什么,又失去了什么的“正常人”。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
他关掉了手机屏幕,屏幕暗下去,倒映出他自己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缓缓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宿舍里的三位“新室友”。
狂躁过后陷入死寂的高玥。
崩溃过后陷入自闭的张欣欣。
震惊过后陷入沉思的林薇。
最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了卫生间的那面镜子上。
镜子里,那个黑发黑眸、喉结清晰、面色苍白的青年,正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幽深得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
幸存者吗?
不。
陈默在心里,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推翻了自己之前的那个念头。
当全世界都变成了白色,那唯一剩下的那抹黑色,就不是幸运,而是最扎眼、最危险的……
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