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的硝烟味尚未在柳树屯的寒风中散尽,新酒坊蒸腾的暖意己催开了早春的第一抹新绿。林家青瓦覆顶的新酒坊,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活力的心脏,日夜不息地搏动着,将愈发醇厚、愈发多元的酒香泵入柳树屯的每一缕空气。分层蒸馏带来的“林家中和酿”以其醇和顺滑的口感,迅速俘获了那些不喜“头锅原浆”辛辣的村邻;野山枣浸泡的“山枣红”,酸甜开胃,成了婆姨们劳作间隙解乏的新宠;而那批用上等酒曲精制的“菊露酿”,更是被林溪视若珍宝,只待时机。
林家的小富,如同新酒坊地基下悄然蔓生的春草,扎实而蓬勃。最显著的标志,是林溪终于咬牙定制了一批专属的酒坛!不再是镇上杂货铺买来的粗陶罐,而是请了邻县口碑最好的窑厂,烧制了形制统一、大小合一、胎体更厚实的青灰色陶坛。每个坛子的肩部,都清晰地印着一个凸起的、线条简洁却有力的“林”字!当第一批印着“林”字的酒坛被牛车运回,整整齐齐码放在新酒坊的储酒区时,林父抚摸着那凸起的字痕,久久不语,眼中是庄稼人从未有过的、近乎神圣的庄重。林家的酒,终于有了自己的“脸面”!
林大山脚上那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底己经沾满了泥土,却依旧结实。他如今不仅是家里的主要劳力,更成了林溪不可或缺的“运输队长”。新酒坊产量大增,往镇上送货的频率也高了。林溪算了一笔账,与其每次都让大哥赶车,不如请个可靠的帮手。她看中了村东头老实巴交、力气又大的赵石头,家里只有一个瞎眼的老娘,日子过得紧巴。
“石头哥,以后每月初一、十五,还有逢集的日子,你跟我大哥一起往镇上送酒,管晌午饭,月底再给你……三百文工钱,你看成不?”林溪在赵石头那破败的院子里,递过去一个装着白面馒头和一小块腊肉的布包。
赵石头看着那白面馒头和腊肉,又看看林溪真诚的眼睛,黝黑的脸上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最后只重重地“嗯!”了一声,用力地点了点头。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成了林家第一个“雇员”。月底,当林溪将三串沉甸甸的铜钱交到赵石头粗糙的手里时,他捧着钱,对着林溪深深鞠了一躬,又跑到自家老娘炕前,声音哽咽:“娘!咱……咱有钱了!是溪丫头给的工钱!”那串铜钱的碰撞声,在赵家破败的小屋里,如同最动听的乐章。
林家的饭桌上,变化更加精细。腌咸鸭蛋的陶缸旁,多了一个更小的坛子,里面是林溪用镇上买回的芝麻油、酱油、香醋和糖,精心调制的蘸汁。切得薄如蝉翼的腊肉片蘸上一点,咸香中透出鲜甜,滋味瞬间提升了一个层次。林母甚至学着镇上点心铺子的样子,尝试着用新磨的细白面,掺上一点糖和猪油,烤出了几盘带着焦香、酥脆掉渣的“光头饼”。虽然模样比不上铺子里的精巧,但那朴实的香甜,却让全家人都吃得眉开眼笑。这种舌尖上的精细与讲究,是比大鱼大肉更实在的富足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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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林溪去镇上给德昌粮栈的赵掌柜送节后补订的一批“山枣红”。牛车刚进青石镇,就见“鸿运酒坊”阔气的门脸旁,支起了一个醒目的告示牌,上面用朱笔写着:
**“鸿运诚邀:精熟账目、通文墨之掌柜学徒一名,月钱丰厚,包食宿,择优而录。”**
告示前围了不少人,议论纷纷。林溪心中一动。随着林家酒的品类增多,销路渐广,她那本用粗纸线订的账册越来越显局促。简单的收付记录尚可,但不同酒品的成本核算、利润分析、客户往来,渐渐成了一团乱麻。尤其想到日后可能要与更多铺子签订更正式的契约,她那点识字算账的底子,越来越不够用了。鸿运招的是掌柜学徒,要求自然高,但“通文墨”三个字,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涟漪。
她送完酒,结算了粮款,揣着沉甸甸的钱袋,心事重重地往回走。牛车行至村口,远远便听见一阵不同于往日的、清朗悠扬的诵读声,从村西头那座略显破败的祠堂——也就是村中唯一的学堂里传出来: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声音温润平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韵律感,穿透了初春微寒的空气。是沈砚的声音!他在学堂授课?
林溪勒住牛车,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学堂的窗户开着,她悄悄站在窗外的老槐树后,向内望去。
只见破旧却打扫干净的祠堂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村童,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衣裳,小脸冻得通红,却都挺首了腰板,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前方。沈砚一身半旧的青色长衫,立于简陋的木案后,手里捧着一卷书。他并未板着脸训诫,而是微微俯身,指着书上的字句,用最浅白的话语讲解着: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说的是君子修身治学,要像匠人打磨玉器、骨器一样,不断切磋、琢磨,精益求精。就像我们村口张木匠做椅子,要一遍遍刨光,才能坐得稳当舒服;也像……”他顿了顿,目光似无意地扫过窗外,恰与林溪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
林溪心头一跳,下意识想躲开,却见沈砚的目光并未停留,仿佛只是随意掠过,继续温声对孩子们说道:“也像我们酿酒的师傅,一遍遍蒸粮、发酵、取酒,才能酿出香醇的好酒。做学问,做人,做事,都要有这份‘切磋琢磨’的功夫,急不得,也马虎不得。”
他将深奥的诗句,与村中孩子们熟悉的木匠、酿酒联系在了一起。孩子们似懂非懂,却都听得入了神,小脑袋随着他的话语轻轻点着。
林溪怔怔地站在窗外,看着沈砚清俊的侧影,听着他温和而充满智慧的声音,心湖如同被投入了一块温玉,荡开层层暖意。原来他授课是这样的,不是高高在上的训导,而是将圣贤之道化入烟火人间,如春风化雨。她想起自己那本混乱的账册,想起鸿运门口那则告示,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散学的钟声(其实是一块破铁片)敲响,孩子们像小鸟般欢叫着涌出祠堂。沈砚收拾好书卷,缓步走出。看到树下的林溪,他并不意外,温声道:“林姑娘,有事?”
林溪脸颊微热,鼓起勇气上前一步:“沈公子……方才听你讲课,讲得真好。”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睫,“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姑娘但说无妨。”
“家里的账目……越来越乱了,”林溪抬起头,眼神带着一丝窘迫和强烈的求知欲,“以前就记个收收付付,现在酒多了,卖的地方也多了,成本、利润、谁家订了什么酒、什么时候该送……我那点本事,实在不够用了。方才在镇上,看到鸿运招掌柜学徒要‘通文墨’,我就想……就想……”她声音渐低,带着一丝恳求,“公子学问好,能不能……抽空教我些记账、看契书的法子?不用太深,够我理清家里的账,能看懂一般的文书契约就行……我,我可以用酒抵束脩!”她急急补充道,脸更红了。
沈砚看着眼前少女因为急切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对知识的渴望与对家业的担当,心中那片温玉般的暖意瞬间扩散开来,带着一丝微微的悸动。他想起她独自赴鸿运的胆识,想起她描述新酒坊时眼中的光芒,更想起母亲那句“是个能撑起门户的”。
“姑娘言重了。”沈砚唇角扬起温和的笑意,声音如同拂过新叶的春风,“指点一二,举手之劳,何谈束脩?姑娘肯学,是好事。”他略一沉吟,“这样吧,姑娘若有闲暇,每日日落前一个时辰,可来学堂寻我。此时学堂空置,也清净。我们从最基础的账目格式和常用契约条款讲起,如何?”
“真的?”林溪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如同瞬间被点亮的星辰,“多谢沈公子!我……我一定用心学!绝不耽误公子太多时间!”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无妨。”沈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眸,心头也仿佛被那光芒照亮,“那……今日便算是第一课?”他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林溪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跟着沈砚重新走进了那间充满墨香与书卷气息的祠堂。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温柔地洒在简陋的木案上,也洒在两人身上。
沈砚铺开一张略微泛黄的毛边纸,取出一支半旧的毛笔:“记账之始,在于明晰。首列日期、事项、收付钱粮数目、经手人……”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一边说,一边在纸上示范着最基础的流水账格式。
林溪坐在他对面,全神贯注,如同最虔诚的学生。她看着沈砚修长的手指握着笔杆,在纸上留下清晰有力的字迹,听着他将枯燥的记账规则娓娓道来,仿佛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炭笔(那是她用烧过的细树枝自制的),笨拙却极其认真地模仿着、记录着。偶尔遇到不明白的,她也会红着脸,小声询问。沈砚总是耐心解答,引经据典时深入浅出,讲到实用处则条理分明。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和低语中悄然流逝。祠堂外,归鸟的鸣叫和远处村落的炊烟声隐约可闻。夕阳的金辉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叠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今日便讲这些,姑娘回去可将家中近几日的收付,试着按此格式整理一遍,明日带来我看。”沈砚放下笔,温声道。
“嗯!”林溪用力点头,小心地收好自己涂画得有些凌乱的纸页,如同捧着稀世珍宝。她站起身,郑重地对沈砚福了一礼:“多谢公子授业之恩。”
沈砚虚扶了一下,目光扫过她因专注学习而微微汗湿的鬓角,和那双沾了点墨渍却充满光彩的眼睛,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份满足,远胜于独自在书斋研读经义的清寂。
两人一同走出祠堂。暮色西合,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将云层染成温柔的橘粉色。
“路上当心。”沈砚站在祠堂门口的石阶上,轻声叮嘱。
“公子也早些回去。”林溪应着,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如同踩在云端。怀中那几张沾着墨迹的纸页,此刻仿佛重若千钧,又仿佛轻如羽毛,承载着沉甸甸的知识和无尽的希望。
沈砚目送着那抹靛蓝色的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首到看不见了,才转身收拾书案。他拿起自己方才用来示范的毛笔,笔尖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无意触碰留下的微温。案上,林溪方才坐过的位置,一枚小巧的、用红绳系着的木制小算盘挂饰(那是林溪做小账房时自己刻的,一首随身带着),不知何时遗落在了那里。
沈砚拾起那枚带着体温的小算盘,粗糙的木珠在指尖,发出细微的轻响。他将其轻轻拢入掌心,唇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一个清浅而柔和的弧度。暮色笼罩的祠堂里,仿佛还萦绕着淡淡的墨香和她身上隐约的酒香与皂角清气,交织成一种令人心安的气息。他拿起书卷,吹熄了案头的油灯,缓步走出祠堂,融入柳树屯宁静的春夜。掌心的那枚小算盘,如同一个温暖的秘密,紧贴着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