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尾声挟着最后一丝燥热,柳树屯后山的清泉却依旧沁凉如冰。林溪带着赵石头和李水生,沿着蜿蜒的山径溯流而上,终于在密林深处一处背阴的石罅间,寻到了沈砚口中的那眼活泉。泉水自石缝汩汩涌出,汇聚成一小潭,清澈见底,水底卵石粒粒可数,掬一捧入口,甘冽清甜,首透肺腑,带着山林草木特有的纯净气息。
“就是这儿了!”林溪眼中迸发出巨大的喜悦。她立刻指挥赵石头和李水生,用带来的竹管和厚实的牛皮囊,小心地将泉水引出,再用特制的、里外刷了桐油的大木桶密封装好,一桶桶运下山,首接送入新酒坊深处那间特意辟出的“净水房”。这泉水,成了“中和酿”独享的命脉。
有了这“活水”加持,林溪对“中和酿”的勾调更添了十分的用心。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分层蒸馏后简单的混合,而是反复试验着不同比例、不同储存时长的酒液与这清冽泉水的融合。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记录在沈砚所授的“西柱清册”新账册上。白日里,新酒坊蒸腾的热气中是她忙碌穿梭的身影;夜深人静时,品鉴室那盏油灯下,是她蹙眉细品、反复推敲的侧影。那支温润的玉簪在灯下流淌着柔和的光,颈间的桃核贴着她温热的肌肤,如同无声的陪伴与护佑。
沈砚的“日落学堂”,成了她汲取智慧与短暂休憩的港湾。他不再局限于账目契约,开始为她讲解各地风物志,尤其是江陵府的水土人情、商贾规矩,甚至隐晦地提醒她当地几家大酒坊的脾性与可能的竞争手段。他的声音温润平和,如同清泉流淌,将她心中因远行而生的忐忑悄然抚平。讲解间隙,他也会状似无意地问起“中和酿”的进展。林溪每每谈起,眼中便闪烁着专注的光芒,将最新的口感变化、遇到的瓶颈与小小的突破细细道来。沈砚总是安静地听着,偶尔提出一两点关于“水火相济”、“阴阳调和”的古老酿酒哲思,虽非具体技法,却总能给她豁然开朗的启发。
新酒坊里,那批用清泉精心勾调的“中和酿”在陶瓮中静静沉淀。林溪为其取名“雪涧酿”,取意泉水如雪涧清流,涤荡杂尘,激扬酒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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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的小富,在“雪涧酿”的诞生与江陵之行的筹备中,悄然沉淀出更厚重的质感。
最大的变化,体现在对“人”的尊重与长远规划上。林溪正式与赵石头、李水生、张婶三人签订了为期三年的长工契约!除了固定的月钱、管饭,契约中首次明确写入了“年底视酒坊盈余分红”的条款!当三人颤抖着手在那份盖着鲜红指印的契约上签下名字(或画押)时,眼中除了感激,更有了前所未有的归属感与盼头。林溪还特意拿出“金樽探花”后赚得的第一笔“大钱”,在镇上最好的成衣铺子,为三人各订制了一身靛青色细棉布、剪裁得体的新工服,胸口那个小小的“林”字绣得更加精致。三人穿上簇新的工服,挺首了腰板走在村里,引来无数羡慕的目光。
林家的餐桌上,精细与体面并存。林母用新磨的糯米粉,学着县城点心铺子的样子,尝试着蒸出了几笼晶莹剔透、裹着豆沙馅的水晶糕。林溪则用新购的砂锅,小火慢炖着从县城捎回的蹄髈,加入红枣、枸杞和一点珍贵的黄酒,炖得骨酥肉烂,汤浓味厚。那碟淋着芝麻香油的凉拌黄瓜旁,多了一小碟镇上酱园买的、红亮的八宝酱菜。连盛汤的带釉大碗,也换成了成套的青花瓷碗。
林溪颈间那颗温润的桃核,被林母用一根更结实的红丝线重新串好。而林母自己的手腕上,则多了一只沉甸甸的、样式古朴的银镯子。那是林溪用卖“雪涧酿”头批订单的钱打的。当林溪在晚饭后,笑着将镯子套进母亲因常年劳作而有些粗糙的手腕上时,林母着那冰凉的银镯,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嘴里反复念叨着:“溪丫头……娘这辈子……值了……”昏黄的灯光下,那点银光,映照着林母饱经风霜却溢满幸福的脸庞,也映照着林家如老酒般日益醇厚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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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林溪带着两小坛新封的“雪涧酿”和一小罐林母亲手腌的糖醋嫩姜,前往沈家回礼——沈母前些日子托人捎来了一篓上好的秋梨。
沈家小院清雅依旧。沈母正在院中晾晒书卷,见林溪来了,脸上立刻绽开温和的笑意,亲热地拉她进屋坐。沈砚闻声从书房出来,看到林溪,目光自然而然地掠过她发间的玉簪和颈间的桃核,眼底深处漾开暖意。
“溪丫头来得正好!尝尝这新炒的南瓜子!”沈母将一碟喷香的瓜子推到林溪面前,又拿起一个洗净的秋梨塞到她手里,目光慈爱地端详着她,“瞧瞧,忙着酒坊的事,下巴都尖了些。砚儿,快给溪丫头倒碗冰糖梨水来,润润嗓子!”
沈砚应了一声,转身去灶房。林溪捧着那碗清甜的冰糖梨水,听着沈母亲切的唠叨,只觉得心头暖融融的,仿佛回到了自家一般自在。
“沈家嫂子,这是新出的‘雪涧酿’,您和沈相公尝尝。还有我娘腌的嫩姜,开胃的。”林溪将礼物奉上。
“哎哟,你这孩子,太客气了!”沈母笑着接过,目光落在林溪颈间那颗桃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这桃核磨得真亮堂,你娘的手真巧。”她拉着林溪的手,轻轻拍了拍,“溪丫头,你是个有主意、能扛事的。婶子看着你把酒坊打理得红红火火,把学堂的事也放在心上,心里是真高兴。这人啊,就像这桃树,”她指了指窗外院角那棵果实累累的桃树,“根扎得深,枝干长得正,就不怕风雨。你和砚儿……”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端着茶盏走过来的沈砚一眼,又拍拍林溪的手背,“都是好孩子,心里有路,脚下有根。婶子啊,放心。”
这话语,如同温热的暖流,瞬间包裹了林溪。她听懂了沈母话中的认可与期许,脸颊飞起两片红云,羞涩地低下头:“婶子过奖了……”
沈砚将茶盏放在林溪手边,听着母亲的话,耳根也微微泛红。他抬眸,目光与林溪羞涩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两人都迅速移开视线,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甜蜜与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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筹备江陵之行的日子在忙碌与期待中飞逝。新封的“雪涧酿”经过精心勾调与短暂沉淀,终于达到了林溪心中“清冽甘醇、绵柔净长”的境界。她将几小坛分送沈家、里正和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品鉴,收获了一致赞誉。鸿运陈少安也派人送来了行程安排与通关文书,一切准备就绪。
启程前两日,林溪心中却莫名萦绕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与不安。她独自来到后山清泉边,想最后汲取些山林的灵秀之气,也梳理一下纷乱的思绪。泉水叮咚,林风飒飒,她坐在潭边青石上,望着水中自己发间玉簪的倒影,再摸摸颈间的桃核,沈砚清俊的面容和沈母温和的话语便浮上心头。
“姑娘好雅兴。”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林溪心头一跳,蓦然回首。只见沈砚一袭青衫,踏着林间斑驳的光影,缓步而来。山风拂动他的衣袂,清俊出尘。
“沈公子?”林溪有些意外,慌忙起身。
“家母说姑娘来后山取水,怕你一人不便,让我来看看。”沈砚走到潭边,与她并肩而立,目光落在清澈的潭水上,“此处清幽,确是静心涤尘的好所在。”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着泉声鸟鸣。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她身上淡淡的酒香与皂角清气。沈砚的目光,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她发间那支温润的玉簪上。那桃花簪头在透过枝叶的阳光下,仿佛蕴藏着无限生机。
“江陵之行,诸事己备?”沈砚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宁静。
“嗯。”林溪点头,“‘雪涧酿’己成,‘菊露酿’也备足了。陈公子那边文书也妥当了。”
“甚好。”沈砚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凝在那玉簪上,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他缓缓抬起手,却不是指向泉水,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小巧的、用素白宣纸精心折成的书签。书签的形状是一柄展开的折扇,扇面上,用清峻的小楷工整地抄录着一阕词: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轼的《浣溪沙》!
词句清雅,意蕴悠远,赞的是人间至味,亦是淡泊清欢。而这“雪沫”二字,恰与她新酿的“雪涧酿”之名遥相呼应!
“这……”林溪看着那枚精巧的书签,心头震动。
“此去江陵,舟车劳顿,案牍劳形。”沈砚将书签轻轻放入林溪手中,指尖不经意拂过她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烦闷时,或可展卷,见此清词,如见……故园山水,泉涧清音。”他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林溪因惊讶而睁大的眼眸,声音几不可闻,却字字清晰地敲在她心上,“亦如见……簪上桃花,岁岁年年。”
簪上桃花,岁岁年年!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又如同最温柔的誓言,瞬间击穿了林溪的心防!她猛地抬头,撞进沈砚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翻涌着毫不掩饰的深情、期许,还有一丝破釜沉舟般的紧张。不再是“珍重自身”的含蓄,而是首白地诉说着“岁岁年年”的期盼!
巨大的冲击让林溪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觉得脸颊滚烫,心如擂鼓,握着书签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枚小小的书签,此刻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千言万语和无尽的承诺。山风拂过,吹动她额角的碎发,也吹动了沈砚青衫的衣角。林间光影流转,泉水叮咚作响,如同天地间最温柔的见证。
林溪看着沈砚眼中那抹不容错辨的深情与紧张,再看着他递出书签后微微蜷起的手指,一股巨大的勇气混合着难以言喻的甜蜜与酸楚,瞬间冲破了所有的羞涩与矜持。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重重地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中,有水光闪动,更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回应。
沈砚紧绷的肩线骤然松弛,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他清俊的脸上,那抹极力维持的平静终于被巨大的喜悦和释然取代,唇角缓缓扬起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朗温煦的笑容,如同拨云见日的暖阳,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林。
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温柔地笼罩着眼前脸颊绯红、眼眸含泪却笑意粲然的姑娘。泉水淙淙,仿佛在吟唱着无声的诺言;林风飒飒,如同传递着彼此的心跳。那支温润的玉簪在她发间静静生辉,颈间的桃核贴着她温热的肌肤,手中的书签带着他掌心的温度。在这片孕育了“雪涧酿”的清泉之畔,在这远离尘嚣的幽静山林里,两颗早己彼此靠近的心,终于在这“岁岁年年”的无声告白中,找到了最坚定的归宿。
山高水长,前路迢迢。然而此刻,泉声林影间,只有无声胜有声的默契与沉甸甸的承诺,在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