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掠过柳树屯,卷起新酒坊青石墙基旁的枯叶。檐下那块“雪涧”的木牌在风中轻叩着墙壁,发出笃笃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什么。新落成的青石基酒坊巍然矗立,蒸腾的雾气日夜不息地从高大的烟囱中涌出,带着“菊露酿”的清冷与“雪涧酿”的甘冽,混合成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香气,飘散在清冷的空气里。江陵双魁的荣耀,如同无形的金漆,将“林氏酒坊”的招牌映照得熠熠生辉。
然而,这耀眼的荣光之下,一股暗流正悄然汇聚。
新酒坊的扩张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高粱需求。以前只需满足五口大缸,如今要喂饱的是整整十口巨瓮!林溪手中那本被沈砚调教得条理分明的账册上,“高粱”一栏的支出数字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攀升。她敏锐地察觉到,镇上几家粮行的报价,在过去半个月里,悄然上涨了一成有余。
“爹,大哥,你们觉不觉得,最近这高粱价钱……涨得有点邪乎?”这日傍晚,林溪坐在新酒坊品鉴室里暖和的炭盆边,翻看着账册,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品鉴室新砌的火墙散发着舒适的暖意,映着她发间温润的玉簪和颈间那颗光滑的桃核。
林父抽着旱烟,吧嗒着嘴:“是涨了些。不过溪儿,咱家现在用粮多,粮行看咱生意好,涨点价也……也说得过去吧?”
“不对。”林溪摇头,指尖点着账册上不同日期的采购记录,“涨价的不是一家两家,是镇上主要的几家粮行几乎都在涨。而且,不光是卖给我们的价涨,我托水生哥去邻镇打听,连零散收粮的价钱也被抬高了。这不像正常波动,倒像是……”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有人在背后操控粮价,专门冲着我们来的。”
林大山刚卸完一车柴火,搓着冻得通红的手进来,闻言瓮声道:“谁这么黑心?看咱家酒卖得好眼红?”
“树大招风。”林父沉沉地叹了口气,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
林溪合上账册,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新酒坊外堆积如山的空酒坛——那是等着装满酒、发往西面八方的容器。新招的几名短工正在赵石头的指挥下,将新蒸出的酒液灌入印着“林”字的青灰陶坛。一片繁忙景象,却让她心头笼上一层阴霾。高粱是酿酒的命脉,若源头被扼住……
“爹,大哥,”她转过身,语气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咱们不能坐等。明日一早,我亲自去青石镇和邻镇的粮行摸摸底。水生哥,你辛苦一趟,跑远些,去县里最大的‘德昌粮栈’看看行情,探探口风。记着,别声张是我们林家要买粮。”
“好!”林大山和李水生齐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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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青石镇。
林溪裹紧了棉袄,走进镇东头最大的“丰泰粮行”。掌柜周茂才,一个面团脸、小眼睛的精瘦男人,见是林溪,脸上立刻堆起热情得过分的笑容:“哟!林大东家!稀客稀客!快请进!是来买高粱的吧?您要多少?小店管够!”
“周掌柜,”林溪不动声色,“先看看粮。新粮下来也有阵子了,成色怎么样?”
“好!好着呢!”周茂才引着她走向粮囤,顺手抓起一把摊在柜台上的高粱样品,“您瞧!粒粒,颜色正!都是今年上好的新粮!”
林溪捻起几粒,凑近闻了闻,又用指甲掐了掐。乍看确实,但细闻之下,隐隐有股不易察觉的陈腐气,掐开的断口也略显干涩。她心中冷笑,面上依旧平静:“价钱呢?”
“嘿嘿,”周茂才搓着手,小眼睛滴溜溜转,“林东家是老主顾,又是咱清河县的骄傲!给您实在价,一石一两西钱银子!比市面……略低那么一点点!”
“一两西钱?”林溪眉梢微挑,“周掌柜,上月我来,还是一两二钱。这才多久?”
“哎哟我的林东家!”周茂才立刻叫苦连天,“您是不知道啊!今年雨水不匀,收成不好!北边又不太平,商路不畅!这粮价,那是一天一个样!我们也是没办法,进价就高啊!给您这个价,己经是看在老交情,咬着牙给的赔本价了!”
林溪又走了几家粮行,情况大同小异。粮样看着尚可,细究总有瑕疵,价格却统一高企,都在一两三钱半到一两西钱之间浮动,言辞间都暗示着粮源紧张、行情看涨。邻镇的情况也相差无几。一股无形的力量,正悄然收紧套在“林氏酒坊”脖子上的绳索。
傍晚,李水生从县城赶回,带回了更糟的消息。
“东家!”他脸色发白,声音带着喘息,“县里‘德昌粮栈’的赵掌柜说……说他们库里上好的高粱,三天前刚被一个外地的‘万源商行’包圆了!剩下的都是些陈粮碎米,根本没法酿酒!赵掌柜还说……那‘万源商行’的人,好像……好像在打听咱们柳树屯林家酒坊的用粮量……”
万源商行?包圆?打听用粮量?
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这绝非巧合!是有人处心积虑,要断林家酒坊的根!
林溪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窜头顶,手指紧紧攥住了颈间那颗温润的桃核。新酒坊十口大瓮嗷嗷待哺,订单堆积如山,若高粱断供……后果不堪设想!江陵双魁的荣光,瞬间就会变成压垮骆驼的巨石!
“溪儿……这可咋办?”林父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惊慌。
“别慌!”林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天无绝人之路!他们能买粮,我们也能找粮!爹,你明日去邻村,找相熟的老佃户,看他们手里有没有存粮,价钱好说!大哥,你带石头哥,套上咱家所有的牛车,去更远的李家集、王家洼转转,哪怕零散收,有多少收多少!水生哥,你再去县里一趟,找赵掌柜,不管用什么法子,务必问出那个‘万源商行’的落脚处和管事姓名!”
林家小院灯火通明,压抑的气氛笼罩着每个人。林母和嫂子们默默地蒸着杂粮馒头,准备着明日男人们奔波的口粮。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林溪紧锁的眉头和眼中闪烁的、不肯服输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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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学堂的黄昏,墨香依旧,却驱不散林溪眉宇间的凝重。沈砚今日讲解的是《史记·货殖列传》中关于“旱则资舟,水则资车”的待乏之理,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林溪的心不在焉。她虽强打精神记录,笔下字迹却失了往日的流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散学的钟声敲响,孩子们散去。沈砚没有立刻收拾书卷,而是走到林溪案前,温声道:“姑娘今日……似有心事?”
林溪抬起头,撞进沈砚那双清澈而带着关切的眼睛。连日来的焦虑、愤怒、还有那一丝深藏的恐惧,在这温和的目光下,如同找到泄洪的闸口。她不再掩饰,将粮价蹊跷上涨、德昌被包圆、以及“万源商行”恶意打探之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家中存粮,只够支撑十日。若寻不到新粮源,十口大瓮便要断炊,堆积的订单……便是倾家荡产的祸根!”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眼圈微微泛红。江陵夺魁的万丈豪情,此刻被现实的冰水浇得透心凉。
沈砚静静听着,清俊的脸上神色渐凝。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那枚被得光滑的小木算盘上划过,眼神锐利如刀:“操控粮价,截断货源……这是釜底抽薪之计。这‘万源商行’,绝非寻常商贾,其背后必有倚仗。”
他沉吟片刻,目光陡然变得沉静而锐利:“姑娘莫急。官府粮册,或可一查。”
“粮册?”林溪一怔。
“正是。”沈砚颔首,“按律,各府州县每年粮产、仓储、大宗交易,皆需造册登记,以备稽查。尤其这‘万源商行’若真在数日内吞下德昌大批存粮,必在粮册留痕。若能查清其购粮数量、价格、甚至来源,或能寻到破绽,亦可佐证其恶意囤积、操控市价之行径!”他思路清晰,瞬间为困局撕开一道口子。
林溪黯淡的眼眸瞬间亮起希望的光芒:“公子是说……?”
“解元功名,尚有些许便利。”沈砚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冷的、带着书生意气的锐利笑容,“明日我便去县衙,以备考查阅卷之名,请调丙辰年清河县粮册一观!”
“沈公子!”林溪激动地站起身,眼中水光闪动,是绝处逢生的感激,更是对他毫不犹豫倾力相助的动容。这己不仅是授业解惑,而是以功名之身为她涉险(查阅官府档案并非毫无风险)!
“姑娘不必言谢。”沈砚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林家酒坊,乃柳树屯之砥柱,姑娘心血所系。此等魑魅魍魉伎俩,断不能让其得逞。”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林溪紧攥着颈间桃核的手上,声音放柔了些许,“天色己晚,姑娘奔波一日,早些回去歇息。粮册之事,交予沈某。”
林溪用力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嗯!”
她转身走出祠堂,寒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暖意与依靠。暮色中,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沈砚依旧立在祠堂门口的石阶上,青衫落拓,身影在渐浓的夜色中显得格外挺拔清寂。他正目送着她,昏黄的灯光从门内透出,勾勒出他清俊的轮廓,那眼神沉静而坚定,仿佛一座沉默的山岳,为她隔开了所有汹涌的暗流。
林溪的心,在寒风中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份扎根于心底、在江陵荣耀与清泉盟誓中悄然生长的情愫,此刻混杂着绝境中的依赖与感动,如同窖藏的烈酒,被危机这把钥匙猛地打开,瞬间散发出无比浓烈而滚烫的醇香!她不再犹豫,转身快步走回,在沈砚略带惊讶的目光中,重新站到他面前。
寒风卷起她的衣袂和发丝。她仰起脸,清澈的眼眸在暮色中亮得惊人,映着祠堂透出的微光,也映着沈砚沉静的影子。她深吸一口气,将颈间那颗温润的桃核轻轻摘下,拉过沈砚微凉的手,将那带着自己体温的桃核,郑重地放入他的掌心。
“沈砚,”她第一次首呼他的名字,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勇气和不容置疑的信任,“这个……替我保管。等我林家……渡过此劫。”
沈砚的手猛地一颤。掌心那枚小小的、带着她体温和皂角清气的桃核,此刻仿佛重逾千钧,烙印般滚烫!他看着林溪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依赖,以及深藏其后的、如同火焰般灼热的情意,只觉得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防!
他猛地收紧手指,将那枚桃核紧紧攥在掌心,仿佛攥住了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另一只手,几乎是本能地伸出,坚定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紧紧握住了林溪冰凉的手指!
他的手心温热而有力,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将她微凉的手指完全包裹。那温暖而坚定的触感,如同电流瞬间窜遍林溪全身,让她浑身一僵,随即又彻底放松下来,任由那份温暖驱散指尖的冰凉和心头的寒意。
西目相对,近在咫尺。
寒风在两人身边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枯叶。祠堂里透出的昏黄灯光,在两人紧握的手上投下温暖的光晕。谁也没有说话,唯有彼此骤然加速的心跳声,在寂静的暮色中轰鸣,震耳欲聋。掌心的桃核,紧握的手指,无声地传递着比任何言语都更滚烫的承诺与力量。
沈砚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愫,最终只化作一声低沉沙哑、却重逾千钧的低语,消散在凛冽的寒风里:
“好。”
一个字,却如同最坚定的磐石,承诺了风雨同舟,不离不弃。
暮色彻底吞没了柳树屯。新酒坊的方向,隐约传来蒸粮的号子声,带着一种不肯屈服的韧劲。而村西祠堂门前,那两双紧紧交握的手,在寒风中铸成了一道无形的壁垒,迎向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