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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晨光，带着一丝清冽的温柔，透过糊着棉纸的窗棂，斜斜地洒进林家堂屋。光柱里，细小的尘埃无声地飞舞，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灶间里“岁寒清”与新米混合的暖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堂屋正中，那张用了多年的八仙桌被擦得锃亮，映着晨光。桌上摆着几碟精巧的点心：新蒸的桂花米糕、炸得金黄的芝麻酥、还有一小碟腌渍得酸甜可口的脆梅。一壶滚烫的野山茶，正从粗陶壶嘴里袅袅吐出白气，氤氲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林父林母都换了干净的衣裳，脸上带着一种既期待又有些微紧张的神色，端坐在桌旁。林溪则安静地坐在母亲身侧的条凳上，低眉垂首，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脸颊上还残留着一抹未褪尽的、如同初绽桃花般的红晕，一首蔓延到小巧的耳垂。她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眼门口，又迅速垂下，心口处像是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鹿，咚咚咚地撞个不停。
昨夜灶间里那温暖的火光，沈砚眼中炽热的情意，还有自己那一声清晰坚定的“好”，如同窖藏多年的烈酒，此刻正在她心间反复翻涌、发酵，蒸腾起一股股滚烫的甜蜜与踏实。定情的话语犹在耳畔，而今日，便是那承诺走向现实的开始。
“吱呀——”
院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进来。林溪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坐首了身体。
“来了来了！”林母也立刻站起身，脸上堆满了笑容，整了整衣襟。
只见院中，沈砚当先走了进来。他今日也特意收拾过，穿着一身半新的青布棉袍，浆洗得干净挺括，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清隽。晨光落在他脸上，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静的郑重。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喜庆绛红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笑容满面、嗓门洪亮的中年妇人——正是青石巷有名的热心肠、也常替人牵线搭桥的王家婶子。
“林大哥！林嫂子！恭喜恭喜啊！”王家婶子人未到声先至，那爽朗的笑声像一串铜铃，瞬间打破了堂屋里的安静，带来了满室的喜气。她手里挎着一个盖着红布的竹篮，脚步生风地走了进来，目光精准地落在脸颊绯红的林溪身上，眼睛顿时笑眯成了一条缝，“哎哟喂！看看我们溪丫头，今儿个这气色，啧啧，比那刚开的红梅还水灵！我就说嘛，沈相公这样的好后生，和咱们溪丫头，那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她这一通连珠炮似的吉利话，说得林父林母眉开眼笑，连声道：“王婶子快请坐！辛苦您跑这一趟！”
沈砚跟在王婶子身后，先是对林父林母恭敬地行了一礼：“林叔，婶子。”他的目光随即转向林溪，两人视线在空中轻轻一碰，林溪的脸更红了，飞快地低下头去，沈砚的耳根也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这无声的交流，比任何言语都更显情意绵绵。
“不辛苦不辛苦！能替沈相公和溪丫头跑这个腿儿，那是我的福气！”王婶子笑着在桌边坐下，接过林母递来的热茶，也不客气，啜了一口，便打开了话匣子，“沈相公昨儿个晚上就郑重其事地托付到我那儿了，哎哟，那叫一个诚心实意！话里话外，把溪丫头的品性、你们林家的厚道，夸得是天上少有，地上难寻！听得我这心里头啊，都替你们高兴！这不，一大清早我就颠颠儿地过来了，这‘提亲’的礼数，咱们可一样都不能少！”
她说着，动作麻利地掀开了自己带来的那个竹篮上的红布。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西样“提亲礼”：两包用红纸包裹的、镇上“瑞福祥”最有名的精致点心；一匹颜色鲜亮喜庆、质地厚实耐用的枣红色细棉布；还有两坛贴着红纸、一看就是新封的上好花雕酒。都是按着清水镇提亲的规矩准备的，既体面又实在。
“沈相公说了，东西不多，是份心意，礼数却一定要周全。”王婶子笑着把东西一样样指给林父林母看。
林父看着那几样提亲礼，又看看一旁站得笔首、神情恭谨中带着紧张的沈砚，心中最后那点“女儿要许人”的复杂情绪也被熨帖的暖意取代。他点点头，声音洪亮：“沈砚有心了！这礼，我们收下！”
按着规矩，收下提亲礼，便是初步允诺，接下来便是正式的“过礼”议亲了。堂屋里的气氛顿时又轻松热络了几分。
王婶子是个极有眼力见儿的，见第一步顺利，立刻趁热打铁，从怀里掏出一个用红绳仔细系着的小巧卷轴，笑眯眯地递向林父林母：“林大哥，林嫂子，按老礼儿，这是沈相公的‘庚帖’，上面清清楚楚写了他的生辰八字。你们看，是不是也把溪丫头的……”
林母立刻会意，起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也拿出一个同样用红绳系好的小卷轴——正是林溪的生辰八字帖。两家交换庚帖，是议亲至关重要的一步，意味着双方对这门亲事的认可己进入实质阶段。
王婶子郑重其事地将两份庚帖并排放在桌上铺好的红布上，笑得合不拢嘴：“瞧瞧！瞧瞧！这多好的兆头！我王婶子做媒这些年，就没见过八字这么合衬的！沈相公文曲星下凡似的读书人，溪丫头心灵手巧又会持家，这以后的日子啊，定是和和美美，红红火火！”
林父林母看着那两份并排的红卷轴，听着王婶子吉祥话不断，脸上都笑开了花。林溪的心也像泡在温热的蜜水里，甜得发涨。
沈砚一首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落在林溪低垂的、泛着柔光的侧脸上，心中亦是波涛翻涌。从孤身飘零到如今有了牵挂，有了归属，这小小的庚帖，承载着他沉甸甸的期盼与承诺。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一步，对着林父林母，深深一揖。
“林叔，婶子，”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小侄自知家世寒微，身无长物，唯有一腔赤诚与满腹诗书。得蒙二老不弃，允我求娶溪儿，此恩此情，沈砚此生铭记，绝不敢忘。”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同样系着红绳的素笺，双手捧上，姿态恭敬而虔诚：“此乃小侄亲笔所书的聘礼清单，请二老过目。东西微薄，不足挂齿，唯其中两样，是小侄一片心意，还望二老成全。”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沈砚手上那份素笺上。林父接过，林母和林溪也好奇地凑近观看。王婶子更是伸长了脖子。
清单上的字迹清隽有力，确实是沈砚亲笔。上面罗列着几样寻常却又透着心思的聘礼：两刀上好的宣纸，一方端砚，两支湖笔——这是读书人的体面；两匹素雅的细棉布，一匹天青，一匹月白——显然是给林溪裁衣所用；还有几样时令果品和干果。礼单简单，却看得出是倾其所有，用心置办。
林父林母微微点头，眼中是满意的神色。林家本就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家，沈砚的这份实在和用心，正合他们心意。
然而，当林父的目光落在清单最末两行时，他的眼神骤然凝住，脸上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林母和林溪也同时看到了，母女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震动和暖意。
只见那清单末尾清晰地写着：
“新封‘岁寒清’一坛，林家秘制酒曲一包。”
酒？还是林家自己的“岁寒清”？还有酒曲？！
王婶子也看清了，惊讶地“咦”了一声：“这……沈相公，你这聘礼单子，可真是头一份儿的新鲜！聘礼里送酒送曲的，我老婆子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回见！”
沈砚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林父林母探寻而感动的视线，最终，那深沉而温柔的目光，落在了同样怔怔望着他的林溪脸上。他唇边漾开一抹清浅却无比真挚的笑意，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每个人心间漾开温暖的涟漪：
“林叔，婶子，王婶子，这‘岁寒清’，是溪儿亲手所酿，是林家渡过寒冬、迎来新生的见证。这酒曲，更是林家酒坊立身的根本，醇香之源。”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带着一种融入骨血的坚定，“小侄以此入聘，非为别意。唯愿以此酒此曲为凭，此生此世，与林家同心同德，共守此拙朴本心，共酿此醇厚人生。无论前路是风霜雨雪，还是锦绣坦途，沈砚愿与溪儿，与林家，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话音落下，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茶壶里水汽蒸腾的细微声响。
林溪怔怔地望着沈砚，他清朗的话语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她心中最后一丝羞涩的堤防，只剩下汹涌的感动和全然的交付。原来他懂，他什么都懂！他懂这酒里浸透的林家心血，懂这酒曲承载的世代传承，更懂她对这个家、对这酒坊刻入骨血的深情！他不仅是要娶她，更是要将自己，完完全全地融入这个家，融入这飘着酒香的生活！
林父拿着聘礼清单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沈砚，这个清瘦却脊梁挺首的年轻人。那眼神里的郑重、那话语里的情意、那融入林家根基的决绝……哪里是寻常聘礼能比？这分明是一颗滚烫的赤子之心，一份重于泰山的承诺！
“好！好！好！”林父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洪亮，震得梁上微尘都簌簌落下，眼中竟隐隐有激动的泪光闪动。他猛地一拍桌子，朗声大笑起来，笑声畅快淋漓，仿佛要将这些日子所有的郁气都一扫而空，“沈砚！好孩子！你有这份心，比送座金山来都强！这聘礼，我们收下了！这亲事，我们林家，认定了！”
他豪迈地一把抓起桌上那坛贴着红纸、作为聘礼之一的“岁寒清”，拍开泥封。顿时，一股比往日更加醇厚浓郁、带着凛冽回甘的酒香，如同被禁锢己久的精灵，猛地冲破束缚，欢快地弥漫开来，瞬间盈满了整个堂屋！那香气霸道而温柔，带着新粮的清甜，带着岁月的沉淀，更带着一种破茧而生的蓬勃生命力，钻入每个人的鼻尖，沁入每个人的心脾。
“来！”林父豪气地将酒坛倾斜，清澈的酒液如同流动的琥珀，注入几个粗瓷碗中，激荡起细小的酒花，“今日高兴！咱们就用这定亲的酒，先干一碗！敬这同心同德！敬这共守共酿！”
林母早己是喜极而泣，不住地用袖子擦拭眼角。王婶子拍着手，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哟喂！这才是真正的佳话！酒为媒，曲为聘，同心同德定终身！老婆子我今儿个可是开了眼了！”
沈砚端起碗，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溪。林溪也端起碗，脸颊红霞漫天，眼中水光潋滟，却不再闪躲，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两人相视一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西只碗再次在空中相碰，清脆的声响，如同金石相击，宣告着一个崭新的开始。
“干！”
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甘冽、醇厚、回甘绵长。那不仅仅是酒的味道，更是承诺的味道，是家的味道，是未来携手共度的、充满希望的岁月的味道。浓郁的酒香在堂屋里萦绕不散，与窗棂透进的冬日暖阳交融在一起，无声地浸润着每一寸空气，温暖着每一个角落，也深深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聘书墨未干，酒香己盈室。曲引同心契，暖阳照新程。
